杨德昌在代表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让时代剧变和人心跌宕互为表里,影片诚实地面对了年轻的混沌,让人们看到青春的方方面面,细腻庞杂,欲言又止,一群生动的人活跃在时代背景的画卷上。
黄文杰
执导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一一》等华语电影名作的导演杨德昌,被公认是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最重要的华人导演之一。欧美学界屡有关于杨德昌的评论专著出版,而在华语电影学界,由中国人对杨德昌的创作进行系统解读的著作,《愤世嫉俗:杨德昌和他的电影》是第一部。作者深入探索杨德昌的作品,认为他的作品自始至终散发着少年意气,他和他的作品用不合时宜的纯真理想,对他所在的时代作出了一种真诚的交待。
---编者
我属于在录像厅泡大的一代,自小看了无数良莠不齐的商业片,电影开窍也就难免迟钝。进入大学后,出于兴趣我开始乱翻专业电影书,无意读到有关侯孝贤和杨德昌的介绍,终于在研究生阶段的某一天,先看了《童年往事》,又隔了一天或几天,看了 《麻将》。这些往事的细节已经模糊,但我清楚记得当年那种“惊为天人”的震撼。震惊于 《童年往事》 以一种看似毫无章法的方式讲述微不足道的凡人小事,而呈现的日常及其蕴含的人情竟然拥有催人泪下的力量。震惊于 《麻将》 直视人性腐化的勇气,那份直白赤裸、犀利深刻,让我看到创作者的真诚与责任意识。这两部电影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对电影的认知,从此,侯孝贤的冲淡,杨德昌的激烈,两种风格同时成了我的挚爱。
我想,这或许和我同时拥有乡村与都市的生活经验有关。我在南方山村度过童年,在小镇成长,成年后在武汉、上海这样的都市求学、工作。他们两人的电影世界,网罗着我似曾相识的人、事、物。自离开校园,人性全部正式向我敞开。我相信他的作品影响了我对现实的看法,甚至很大程度地塑造了我的世界观。我的现实处境也影响了我对杨德昌的解读,一定意义上,强化了我对他的认同。或者,我的现实世界,和杨德昌的电影世界,本就是一回事,这种现实与电影之间的互相印证,可能就是杨德昌最大的魅力和价值所在。
进入出版社后,我有机会担任电影类书籍的策划和编辑,便先后出版过詹宏志和李立群的著作,除了考虑到他们在各自的领域成就不凡,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都曾参与侯孝贤、杨德昌引领的新电影运动,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与见证人。对我来说,出版他们的书,感觉自己间接接触了那个年代。我曾邀请游学海外的青年电影学者侯弋飏翻译约翰·安德森的 《杨德昌》,其他同行也出版了米歇尔·付东的 《杨德昌的电影世界》,可我觉得这类影评合集,并没有真正诠释清楚杨德昌的创作理念与内涵。
最理想的,是由中国人自己来写一本对他和他的创作进行系统解读的著作。于是,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做这件事,这是一个鬼使神差般胆大妄为的决定,因为功力比我深厚的作者实在太多。
所有对杨德昌的评价中,徐克的话给我留下最深印象。他说,“杨德昌有一种游子心态,希望有一天能够对自己的时代、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族群有一个很真诚的交代……他永远像孩子一样,他的笑容永远是少年的笑容,情绪也是少年的情绪。所以他的电影是很年轻的。”用“少年”或“孩子”来概括杨德昌的精神特质极为精准、传神。少年,意味着生命的天真、热情与活力,意味着挑战一切的勇气与自信。虽然杨德昌真正投身影坛的时候年过而立,但他的确如徐克所说,始终像个少年人,意气风发,对电影有着单纯的理想,对混杂的社会环境与人性展开执著的反思。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白痴》 中的梅诗金公爵。公爵自述:“我自己是个十足的孩子,我只是身材和面容像成年人,而在成熟程度、心灵、性格甚至可能在智力方面,我都算不上一个成人。”杨德昌和梅诗金是同类,都带着孩子般的纯真,怀抱不合时宜的拯救愿望,都是孤独的人。
随着对杨德昌作品探索的深入,我也不断地反躬自省,在写作《愤世嫉俗:杨德昌和他的电影》 一书的过程中,杨德昌的单纯、执著、激情乃至愤怒,成为我的精神支撑。每当写到理屈词穷、感觉难以为继时,会想到杨德昌昔日在台湾地区面对的制片环境,坚持表达的勇气,也就训诫自己挺住写下去。不夸张地说,这种不断的心理暗示激励着我,直至为本书画上句号。所以,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杨德昌导演,感谢他和他的电影带给我的震撼、感动,以及给予我的精神鼓励。
书艰难而勉强地写完了,深感自己才疏学浅。我生性懒散,惯于随波逐流,此前并没有认真踏实地做过学问,如今追悔不已。坦白说,要真正写透杨德昌,以我目前的学识,力所不逮。对深化杨德昌研究来说,这本书能否有所贡献,我心里没底。像杨德昌这样丰富的导演,理应有更多更扎实到位的解读问世,拙著若能起到抛砖引玉之效,这些年的辛苦便没有枉费。
(作者著有《杨德昌和他的电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