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无名女孩”是个双关语。死去的黑人姑娘没有身份,女医生同样也身份迷茫,她在寻找“她是谁”的过程中,也在自省“我是谁”。她和达内兄弟过去电影里的主角们一样,是被怪异的欧洲当代社会培养出来的怪异个体。图为《无名女孩》剧照。
正在沪上举行的第九届欧盟电影展,选送了欧盟27个成 员 国的电影作品,并推出“戛纳精粹”特色单元,将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优秀获奖影片“零时差”带入中国。《无名女孩》 《索尔之子》 《海上火焰》 等影片的到来,让上海影迷兴奋不已。
■本报首席记者 柳青
《无名女孩》 被认为是达内兄弟的“失手”之作,有点苛责。
这对比利时导演的作品,从1996年的《一诺千金》到这部《无名女孩》,部部入围戛纳影展,凭《罗塞塔》和《孩子》拿了两次金棕榈奖。过去的20年里,他们的名字代表了欧洲作者导演的最高水准,约等于完美。
《无名女孩》在今年的戛纳影展上,没有得到任何奖项,风评有些两极分化。可是只要看到最初的五分钟,就能感受到熟悉的、达内兄弟的温度:20年来,他们的电影里,镜头越来越稳,摇晃的跟拍手提逐渐变成稳当的固定机位,但镜头聚焦的人还是那一群,蓝领、移民、中下层……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名来概括:穷人。达内兄弟拍摄的角色们,活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欧洲,经济下行,实业凋零,脱离了历史的富饶和时尚的优雅,在萧条的街头,一个又一个问题重重的“个体”,含辛茹苦地活着。
今年戛纳影展期间,曾听说过一句对达内兄弟的调侃:这次的主角不穷了,都用上苹果手机啦!比起之前的主角们:非法移民的姑娘、未婚先育的少男少女、被丢弃在福利院的男孩……《无名女孩》里的女主角要体面多了,是个年轻的社区医生,电影开始时,这个姑娘刚申请到一家高大上的医疗机构的职位,远大前程即将在她面前铺展开。
生命的转折点来得猝不及防。若干年前,吕克·达内在日记里写下:“拍摄倒下的树,要警惕对崩塌运动、对灾难性的风景、对破裂声的迷恋……一棵树倒下并不壮观,但那种声音,在整片森林生长的寂静里会被听见。”女医生只是在一整天工作后的疲劳中,训斥多愁善感的实习生,只是一时放纵内心的戾气占了上风,在听到诊所门铃响起的那刻阻止实习生去开门,后来她痛苦地忏悔:“我只是想在你面前确立权威,我就是想和你对着干。”她一时负气,把一个求助的黑人少女拒之门外,第二天女医生被告知,黑人女孩死在诊所附近的河岸边。
女医生无心作恶,却品尝了“恶”的极端后果。电影处理得很克制,回避戏剧化,哪怕是女演员脸上过分的表情也不被允许。导演和演员都摒弃了空想,他们回到具体的情境里,回归了地点、事件和人物的真实。黑人女孩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来认领,这个“无名女孩”成了女医生心里的过不去的坎。她放弃了医疗机构的职位,决定留在社区诊所里,半是赎罪,半像一个蹩脚的侦探,她开始漫无头绪地寻找黑人姑娘的身份。片名“无名女孩”是个双关语。死去的黑人姑娘没有身份,后来我们知道,警局结案时找到的那张“验证”女孩身份的护照,其实是假的。女医生也同样是身份迷茫的,她在寻找“她是谁”的过程中,也在自省“我是谁”,看上去更体面、也属于一个更上等阶层的她,其实和达内兄弟过去电影里的主角们是一样的,是被怪异的欧洲当代社会培养出来的怪异个体:一个迷失者,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虽然她曾兢兢业业地服务他人,也有自己远大的职业规划,却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无名女孩》 有着一条罪案剧的主线,确切说,达内兄弟的每一部电影,都能找到对应的热门电影类型,《罗塞塔》本质上是西部片的主题,《儿子》是复仇主题的黑色电影,《孩子》是悬疑惊悚片,但每一次,他们抛开类型电影的语法,去戏剧地在日常的情境里,寻找生命的“原力”。吕克·达内回忆他们在罗马的美术馆里看莫兰迪的画:“它们就静止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它们可怜脆弱的样子使我立即丢盔弃甲,浑身颤抖。是的,它们存在,就在那里,向我这个未曾谋面的人招手。”他们的电影是同样的质地:生活存在,生命存在,就在那里,向未曾谋面的人招手。
《无名女孩》抛开罪案的悬疑,回归女医生的内心风景,也借着她的眼睛,安静也漠然地打量着她所身处的世界。她在逃避着压抑的状态,她所看到的人们也是这样。这是一个偏离经济中心的欧洲小城,不够发达,远不时髦,原住民过得艰辛压抑,死去的姑娘从非洲偷渡而来,她和同伴们铤而走险地来到这里,沦为滚刀肉。移民,肤色,偷渡,每一样都是在当下掀起争论的大命题,但时刻以社会工作者自居的达内兄弟没有那么多野心,如果他们想揭示什么,那大概是普通人带着秘密、谨小慎微地活着。
所以女医生得知黑人女孩死因的这场戏就变得微妙起来。在这个剧情框架里,左右都是套路:揭开女孩的死因,这是罪案剧的套路,可是自始至终绕开女孩的死因,这又是欧洲文艺片的套路。在《无名女孩》里,真相的揭示看起来是“巧合”,但如果抛开情节,这个段落里真正重要的是对普通人“平庸罪恶”的揭示,当女医生的一个病人深夜来访,他恨过,怒过,哭诉出一段让他寝食难安的“秘密”,那一刻我们接受到的信息并不是女孩死因大白的释然,甚至很可能男人告解的秘密仍然不是女孩真正的死因,他的恐惧、愤怒,他自私的辩解,他为此遭受的折磨和他片刻的崩溃,他的活生生的“状态”盖过了真相本身。
到了电影的末尾,女孩的身份终究是找回来了,她的姐姐来到诊所,向医生忏悔告解,那个瞬间,医生成了圣徒。这个段落出现在达内兄弟的电影里,不得不说是煽情得过了头,感觉一部可以打“优”的电影在最后关头崩了。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奇迹般的救赎注定要出现在他们的电影里,随着年岁增长,看得出他们对自己拍摄的人物越来越心软,电影里越来越多不忍,到了《无名女孩》的最后,他们也许只是不忍心,让一个受难的女孩从活着到死去,都在“无名”的阴影里。于是我们看到,时间让这对导演变成了布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