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到冥王星,“小时代”的这套话语还停留在中世纪,它传递的是一种朴素的封建家长价值观:只有听话的、没有用也没有错的乖女孩能全身而退
《少女哪吒》是一支唱给“反抗者”的赞歌和哀歌,当白衣飘飘的回忆垄断了青春片的题材库,它对学校和校园记忆的“去浪漫化”,是值得被正视的,可它的首要问题是,被尽可能多的观众看到
(本版图片皆资料图)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天涯。”
《小时代》和《少女哪吒》就是从正反两方验证这碗心灵鸡汤的不可靠,它们是从不同角度照亮现实的两面雪亮镜子。把《小时代》披挂在身上的LAVIN和FENDI扒拉干净,它传递的是一种朴素的封建家长价值观:只有听话的、没有用也没有错的乖女孩能在险恶人世全身而退。《少女哪吒》里的一切是《小时代》的反面,但结论是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一个“叛逆”的女孩没有天涯路可以走,她只能孤独地走上绝路。
《少女哪吒》肯定是不屑于和《小时代》相提并论的,可它又像展开一场不够高明的行为艺术一样,选择和后者临近的档期上映。面对悬殊的市场待遇,《少女哪吒》的导演李霄峰用一句“中国电影的骨头酥了”换来同情和支持的掌声,但这本质上是一句没有意义的意气话,他和“哪吒”的尴尬在于误入了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观众群。这也是“冰火两重天”的青春片症候群的真正病灶:市场趣味高度的重复性和排异性,这个市场里无论制造方还是消费方,口味单一得近乎贫乏。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眼看去,只看见一个家境富裕的文艺腔少女,顾影自怜着她那点“明媚的忧伤”,自我隔绝了外面的海阔天空。
被市场放逐的“无因反叛”
《少女哪吒》上映前两天,依次是《小时代4》和《栀子花开》登场,夹在“姐妹互撕”和“小鲜肉”的八点档戏码之间求观众,这是《少女哪吒》不明智的一厢情愿,可也恰是在没有可比性的横向类比中,《少女哪吒》的价值水落石出。
“哪吒”的精神源头是《无因的反叛》,当然导演李霄峰初出茅庐,水准和境界差距有一大截,这是人之常情。“哪吒”是一部缺陷如此显眼,又异常珍贵的电影,它让我们看到华语电影里稀缺的小儿女思无邪,也是一支唱给“反抗者”的赞歌和哀歌,后一点尤其难得。“少女哪吒”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是一开场就以死亡的形式登场的王晓冰,而风风火火拖着课桌去学校、看上去像踩在风火轮上的哪吒的李小路,在某种意义上逐渐被收编,她们是短暂的战友和同路人,终究李小路只能目送王晓冰的背影,一个脆弱、骄傲、极端孤独,并且被“秩序”的悍然暮色吞噬的背影。
电影改编自绿妖的小说,原作是书信体。李霄峰的导演手势太多生涩和不成熟,最显而易见的一点,他并没有在少女书信的文艺腔和日常生活之间找到合适切换的频道,既没有“矫情到底”地去再现文艺的文本本身,又没能松弛地捕捉到日常的生态。两个女孩在学校里的恶作剧和不服管束,后来王晓冰孤零零地挑衅老师、疏远父母、对抗权威和违背规则,这些行动在她们所在的环境,甚至于在当下的很多观众看来,是很“作”,但她们只能用看似任性蛮横的方式来表达,因为她们对于自己真正在反抗的成人秩序背后的权利规则和话语,是欠缺自觉的。故事里的人物带着不自觉的混沌感,这是一种动人的状态,但作为导演要对这份混沌有特别清晰的认知,按照老一辈导演道格拉斯·瑟克的说法,导演的职业道德是给观众足够的信息,而批判要留给观众去完成,“哪吒”却颠倒了,导演省略得太多,他的迫不及待的批判意识让他在很多不该用力的时候用力过度。
让人诧异的是,《少女哪吒》惹来的分歧并不是因为它的技法技巧的欠缺,而是王晓冰的“作,还是不作”。不得不说这是悲凉的,“反抗者”和关于“反抗者”的电影都被看作异端,被围追堵截。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青春片的大环境:只许李小路悬崖勒马,不准王晓冰一意孤行。
所以青春片允许早恋、早孕和堕胎;允许姑娘和姑娘撕,其乐无穷,男友和男友撕,其乐无穷,女朋友和男朋友撕,其乐无穷;允许一心只谈情和爱,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成长全部的代价,只是男欢女爱里的那点小事——这个套路,《同桌的你》、《匆匆那年》、《左耳》和《栀子花开》没一个跑得了。就连看上去不走寻常路的《少年班》,到头来这群天才怪胎们上演的也只是一部普通的校园感情片,浪费了“少年班”背后的时代特色和这个本该具有巨大戏剧活力的题材。
当白衣飘飘的回忆垄断了青春片的题材库,《少女哪吒》对学校和校园记忆的“去浪漫化”,以及比它更低调、更少为人知的《少年巴比伦》刻录远离学校的工厂时代碎片,都是值得被正视的,可这些电影的首要问题是,找到能进入公众视线的场合,被尽可能多的观众看到。
“保守派”的小团圆
《小时代》的第一和第二部在2013年上映时,它们明确地从电影演变成话题和现象,对它们的考评脱离了电影本身的质量和水准。这个系列当然有明确的积极意义,至少探测到年轻观众群的规模和消费趣味。评论界讨伐它的“拜金倾向”,其实电影里的“竞豪奢”是扮家家酒,《小时代》第三部狭路相逢《后会无期》,一个是小女孩撒娇,扮贵妇,一个是小男孩耍赖,扮知识分子造型,谁也没比谁高明多少,各自圈钱,双双圆满。熬到第三个暑期档,《小时代》终于结束了,这个系列在骂声中屹立三年,功德圆满。
然后,那个略用了点小伎俩的结尾,用短暂的黑屏暗示原作情节,本来是常规的婉转处理,竟然被解读出玄乎的三重结局。可是姐妹花是幸存还是被烧死,或者,林萧是活着还是死去,有区别吗?小团圆何必妄谈大悲剧,李多钰所指责的“物欲不配谈悲剧”尚且高看了它,剧本写作总还要有点行业底限,“偶然随机造成的事件,都谈不上悲剧。”
《小时代》两年前的夏天出现在影院时,它唤起了一些事关电影产业大方向的问题:有多少年轻观众进影院?这些人想看什么?伴随着三个夏天的纷争和发酵,《小时代》系列从最初的问号演变成尘埃落定的句号和斩钉截铁的惊叹号,4天4亿的票房明白地宣告它是风向的制造者。这股“时代风”吹的是什么方向?搁下她们“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不谈,姐妹们各自消停——
顾里撑足了女王架子,内心一直是想着要嫁给顾源,当好“顾太太”,她生病时,痛心自己无望和顾源结婚,但一定要帮好姐妹林萧试婚纱、买婚纱;除了哭和道歉,什么都不会,百无一用的林萧,自有高富帅护她周全,她代表着灰姑娘的终极梦想,白马王子脚踩祥云而来;痴头怪脑的唐宛如会因为脸上的伤痕一蹶不振,最终还是要靠好朋友安排的整容手术,脸好了,一切都好;那个小世界里唯一有叛逆者和反抗者潜质的南湘,被刻画成一个心机算尽、背信弃义的姑娘,到头来还是幡然悔悟,回到姐妹们的小圈子里,至于她那个千错万错的男朋友席城,用一条LAVIN的裙子和自己的命完成了救赎,所以千帆过尽,她还是要给他坟头添束花。
火灾是虚的,回到中学校园也是虚的,一句话总结“时代姐妹花”的信念宗旨:女大当嫁,从一而终。天啊,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到冥王星,“小时代”的这套话语还停留在中世纪。它挥霍地用大牌成衣和高级定制组装出一间土豪的娃娃屋,这没有错,它的娱乐到底和逐利本性,也谈不上原罪。可是它内在极度保守的价值观,让它所宣扬的“青春之约”显得迟暮又悲哀,这才真正是没有青春的青春。
透支完青春的红利,青春片还能提供什么?
《致青春》的票房火爆掀起青春片的热潮,它至今占据青春片票房排行的榜首。从辛夷坞的小说原作,到导演赵薇在电影里呈现的记忆风景,是70后的奔四一代经历的地老天荒,而为7亿票房做出贡献的大半人群是90后,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这群人看《致青春》纯属乱入。
徐静蕾拍《亲密敌人》那会儿,她是“小妞电影”这个行当里的旗手,等她休完长假回到中国电影市场里,换了人间。她花了很大的心思琢磨90后的想法和趣味,精挑细选了王丽坤和吴亦凡这一拨在90后人群中很讨喜的演员,但《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上映后却被奚落成“有一种电影只有你们知道”,更直接的挖苦是“王朔当编剧写90后,不沾皮毛,纯属乱入”。《致青春》的“喜剧”乱入和《有一个地方》的“悲剧”乱入,两番年龄差透露出的是当下的电影市场对青春片依然狭窄的认知,和因此注定的单一风景。“青春片”的目标观众有且仅有20出头的一群人,封闭的戏剧空间和更宽阔广袤的环境之间被割裂,发生在架空的校园/职场设定的小儿女情爱,不仅很难被定义成带着艺术意义的青春片,把它们形容成带着安抚功能的“奶嘴电影”更确切。
作为一种类型,现在中国电影里的青春片数量谈不上“泛滥”,它太过迅速地让人们审美疲劳,真正的问题在于内容的贫乏,在透支完校园感情的红利,“人生在别处”的白日梦醒,消费过一张张偶像明星的脸蛋,我们的青春片还能提供什么?
当我们谈论青春片时,我们希望看到的是
“青春片”是一个弹性的定义,它可能是文艺的《爱在日出/日落/午夜降临时》三部曲,也可能是荤腥不忌的赖皮《泰迪熊》,或者清醒如《醉乡民谣》的“失败者之歌”也可以看作青春片的一种侧面。谈论青春片创造的经典,我们想到的是《雌雄大盗》、《毕业生》和《逍遥骑士》在流露暮气的好莱坞发出的文艺咆哮,它们守住要塞,等来后续年轻强大的援军,是新好莱坞时代的序篇。还有《狂人皮埃罗》,这是戈达尔转身成为忧伤的电影历史学家前留下最后的浪漫悲歌,它代表了最终极的浪漫,是《新艾洛伊丝》和《少年维特》最后的传人。还有《夏天的故事》,70岁的侯麦阅尽17岁的暧昧和冲动,这样剔透的心境和干净的白描,很可能再也不会有了。还有《浪荡儿》和《阿玛柯德》,事实上费里尼几乎全部的创作是青春对“成人”的抵抗:“我想告别生命中的某个时期,那差一点就驾驭了我的狂飙的青春期。我至今还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它,是把它随身携带直到终点,还是想办法把它存档。”用青春置换的浅斟低唱,折射了电影史中最斑斓的光谱,我们怎么能不爱它们。也许有一些高度是只能仰望的,时光不停,时至今日我们所能庆幸的是,总有一些善感且严肃的创作者保持着敏锐,清醒和善良,在他们的电影里我们看到,青春和青春片并不总是泥沙俱下。
《青春的三段回忆》
法国导演德斯普里钦的这部电影,就属于拍给不年轻的人们看的《少年时代》和《致青春》。电影里一个法国人类学家回国时,意外被扣在机场,他在审讯室里,讲了一段年轻时的罗曼史,这段法国式爱情的记忆,跨越了明斯克,80、90年代的巴黎以及北方小镇鲁贝,那也是导演的故乡。王朔调侃:“谁没有年轻过,可你们老过么?”《青春的三段回忆》就是“老过”一代理想主义伤怀:电影里涌动着青春烂漫的气息,是没有被金钱和物欲腐蚀过的青春,也是德斯普里钦那一辈早已不年轻人们的忏悔录。
《弗兰克》
这是一部“神经青年欢乐多”的呆萌电影,某种意义上它挺“坏”的,让男主角法斯宾德一直带着喜感的卡通头套,所有人都心怀期待等他摘下头套的一刻,可他到最后还是躲在里头,就像人物的原型、那个有精神障碍的音乐天才,现实中他搞到医生证明,即便过海关边检也不用摘头罩。电影根据一本自传改编,原作者在改行当作家之前,自以为有音乐才华,渴望成名,且阴差阳错地被拉进一支幽闭在小地方的乐队里。小镇青年野心勃勃,以为能凭互联网的好风借力,直上青云,结果只是让自己和同伴沦为大众狂欢中的小丑,乐队崩析,玻璃心的音乐天才弗兰克也被摧毁,落荒而逃。在痛的现实面前,小镇青年黯然离开,转行码字了。《弗兰克》的优点在于,用异想天开的欢乐口气讲一个本质阴郁的故事:一个人有没有能力和勇气去面对自己的低能和自私。
《我们善熙》
哎呀,又是文艺女青年和小知识分子男人的感情纠葛,浪漫因为焦虑而搁浅,在枝枝节节蔓延的生活里,爱情是什么?时间是什么?都是无解,只有没完没了的尴尬是唯一清晰的。洪尚秀保持每年一部新片的节奏,重复地讲着相似的故事,它们如此乏味,又在细处闪烁着没完没了的惊奇。他仿佛越来越随意地捕捉日常的细节,白描人、事、情的表面状态,而感情和人性的暧昧在无聊生活的缝隙里现出轮廓,竟有了摧枯拉朽的悲剧力量。
《弗兰西斯·哈》
大龄姑娘弗兰西斯·哈是一个风一样迷人的姑娘,这也是一部风一样迷人的电影。导演鲍姆巴赫是纽约独立电影人里的才子,也是女主角格雷塔·葛维格的男朋友,他特别准确地捕捉到爱人身上轻快迷人的文艺气质,用简单清新的法国新浪潮范儿,白描出一首关于纽约的青春之歌。弗兰西丝是27岁的舞者,单纯、直接,也很普通,她为生活、为下一个月的房租奔忙,她因为约会无能而为自己长期的单身狗状态烦恼,她本来是纽约千万普通女孩中的一个,但导演的镜头让她不再普通,他让我们欣赏到这女孩性格中闪光的真诚。
文汇报记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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