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上海书评》重刊李天纲先生十一年前为《军绅政权》再版写的书评,纪念不久前去世的陈志让先生(1919.10.2—2019.6.17),其中提及1992年建议“他择日再回祖国访问”时说:
陈先生端着咖啡,意味深长地说:回中国已经不习惯了,最能安顿他晚年的地方是“英语国家”。我不知道陈先生是否真的“乡愁”已淡。然而,我终究不相信一个写过《军绅政权》,还写过《袁世凯》《毛泽东与中国革命》等重要著作的中国近代史专家,会不关心中国社会的最新变化。
这段余音悠长的叙事与推断,不禁让我记起三年前为先师编《程应镠先生编年事辑》时录存过陈志让致流金师与师母李宗蕖先生的函件。披露这些书札,或许既可让学界了解1980年代陈志让的学行,也能从另一侧面呼应天纲兄的推测。
1939年9月,陈志让入读西南联大经济学系,本科毕业即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读研,1945年获硕士学位。流金师是1938年9月以燕京大学同等学历转入联大历史社会学系的,1940年毕业即赴河南抗日正面战场,他们的交往应始于这一期间。1944年9月起,流金师执教云南大学文史系,双方在昆明再续旧谊。1946年夏,闻一多被暗杀,流金师也随即亡命离滇;其时任教燕京大学经济学系的陈志让已回北平,次年考取庚款赴英留学,1956年获伦敦大学历史学博士,始终设席海外。也就是说,自1946年起,因历史原因双方中断交游达三十余年。
1979年,流金师复出,主持上海师范学院(即今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为拓展入学不久的77届与78届学生的视野,他广泛邀请海内外史学名宿大家来校讲座,其中就有移席多伦多大学的陈志让。其时,他已是驰誉海外的中国近现代史名家,记得他的讲题就是军绅政权,不仅本校其他系科,复旦大学与华东师大也有师生赶来听讲。改革开放初期,陈志让频频回国,不仅从事与研究相关的史料搜集或实地考察,也尽可能为中外之间的学术与教育交流穿针引线。有一份1980年代初陈志让的来函颇能说明这点:
应鏐兄 宗蕖嫂:
今夏回华,在邵武、凤皇【凤凰】、古蔺山区访问了一个月,没有到上海来看您们,歉甚。您们都好吧?山区访问收获大,对我的研究(山地农民史)帮助很大。今年休假,除一些杂事之外,集中在统计资料的整理。
我有一个学生Daum Tom (谭女士)是加拿大出生的华人,约克高材生,专修中国史与语言学。今年在广州暨南大学教英文,下学年很想到上海再教一年英文。在暨大,工作成绩很好。如师院要聘一个外国专家教英文,很可以考虑她的申请。此人年纪尚轻,但教书很好,处人也很好,既是华裔,对祖国的感情自有不同,她亟望能借此机会多了解她父母的国家,望能如她所愿。
望珍摄,望能听到关于您们的消息。
祝安!
弟志让上
十月十九日
显然,陈志让对山区访问相当满意,他说弟子“既是华裔,对祖国的感情自有不同”,某种意义上不啻是夫子自道。80年代中前期,他几乎每年回国,或专业考察,或学术会议,忙得不亦乐乎,这有1985年来鸿为证:
应鏐兄:
今天收到您寄来的《历史大辞典》宋史部分,非常感激您的老友深情。
去年在上海两天半,简直抽不出时间来拜访您们两位,希望您们不要见怪。今夏到北京,不到上海,又没有见面之缘。望您们好好珍摄,也许明年见。
还有两年我就退休了,学校也许留我再教两年半时间,到1989【年】完全退休。时年六十八岁。退休后住此或住英国伦敦,还没有定,到那时再说。今夏我先到巴黎,然后到北京,然后回到维也纳,最后到伦敦看我女儿,回家已是八月中旬了。
问候您们两位,家里的人,和上师的朋友们。
祝教安
弟志让上
四月卅日
1984年岁末《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卷》梓行,流金师作为主编之一,随即越洋寄去,令陈志让感动于“老友深情”。其信也证实,1984年以后三年,他每年都来大陆,但日程排满以至无暇访友。“上师的朋友们”或指其西南联大的校友徐孝通、朱延辉诸先生与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同行。
1987年8月21日,陈志让再次来函,告知退休近况与即将来华参会:
应鏐兄、宗蕖嫂:
久未通信,您们好否?
今年十月七日南京第二档案馆召开民国史档案讨论会,对我这非常重要,所以交了一篇论文,报名参加。十月二日,从多仑多动身,三日夜在东京过夜,四日中午到上海。因为我还没有得到南京的确实消息,不知那【哪】一天乘那【哪】一班火车,何时到南京,所以也还不知道在上海住几天,到那【哪】个旅馆去住。反正我如果能抽出几个小时,一定到上海师院来看望您们。
相见不远,使我非常高兴。在国外遇见了您的一些高足,都学得很好,这也是使人兴奋的事。
我在今年六月卅日退休了,教一个课,带两个研究生,其余的时间在家读多年想读而未读的书,写些文章。
祝安好!
弟志让上
八月廿一日
作者:虞云国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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