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是叶楚伧先生的外甥女。“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还是中学生的她,跟随父母亲从嘉兴来到上海租界。由于偶然的机缘,她加入了由孤军营将士和抗日民众组成的孤军剧团,与谢晋元领导下的孤军营有两年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她的回忆录十分珍贵,至今未公开。现从其手稿中摘出部分章节,添加了小标题,首发于《上海滩》杂志,以表达对千千万万抗日将士的崇敬和怀念。
不屈不挠的孤军营将士
1.喜出望外:跟随妹妹参观孤军营
1939年秋天,我初中毕业后,考进了省立上海中学,那是在菜市路(今顺昌路)复课的分校。上海租界成为“孤岛”已将近两年了。上海表面上似乎和内地切断了联系,实际上租界居民日常吃的、穿的、用的,仍从四周通过各种渠道运进上海。在租界里,每逢“国耻纪念日”以及“五卅”等纪念日,都可以看到马路边刷着醒目的抗日标语,南京路各大公司楼上或电影院大厅里,不时有人撒下抗日传单。在剧场里,爱国的艺人们正在演出以古讽今的戏剧,如《明末遗恨》《文天祥》《桃花扇》等。这些都说明一个真理:“人心不死。”
“九一八”国耻纪念日快到了。看到六姨和她的同学们这几天特别忙碌,天天搞到深更半夜,在楼下客堂里进进出出,我心里实在痒得难受。六姨是大同大学的学生。而我们上海中学只知道叫学生死读书,学生被繁重的功课压得透不过气来。无论什么纪念日,我们学校都像一潭死水,毫无动静。
刚升入大学的作者(左)和在松江女中就读的叶珉
我在学生时代名叫叶琬。一天放学后,在松江女中初三就读的妹妹叶珉(石瑛)回家来告诉我说:“后天就是‘九一八’纪念日,我们班级里有人发起组织大家去参观‘孤军营’,并参加他们举行的纪念会。”我听不明白,忙问她:“什么‘孤军营’?”妹妹说:“你怎么这样健忘?就是‘八一三’死守四行仓库的孤军们现在住的地方呀!”我愈加糊涂了,问道:“他们不是早在两年前就被接走归队了吗?”妹妹回答:“那是租界当局骗人的鬼话。上午小龚(我妹同班的同学)告诉我,那年租界当局假装说送他们归队,先将他们骗进租界,然后就把他们关在胶州公园北面的一块空地里,一直到如今。经过他们无数次的斗争,租界当局才作出让步,允许外界人士入内参观。只要他们安心待在营里,他们可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后天是‘九一八’纪念日,他们照例举行活动。我们班级去登记了,拿到了参观券。每次去参观的人可多呢!”
我听了后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声叫道:“后天我也跟你们去!后天我也要去!”妹妹说:“你又不是我们班级里的人,让我去问问小龚可不可以,他是这次活动的发起人。明天放晚学回来,你就知道了。”我再三恳求妹妹,一定要跟小龚说,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唉,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令人崇敬的英雄仍在上海租界,却被剥夺了自由!
第二天,妹妹放学回来高兴地对我说:“小龚同意你一块儿去啦!她的小嬢嬢龚英也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呢。”我听后兴奋极了,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跟着妹妹一齐去了松江女中。这时的省立松江女中已不在松江县,上海沦陷后,一些松江女中教师联合起来,在租界内复校上课。我和龚英混在她们班级里,排好队后,就向胶州路孤军营进发。
2.营房简陋:惟有国旗仍高高飘扬
我们由松江女中向西沿着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走,到胶州路口向北转,再沿着胶州路走到胶州公园北面,就看到两排高高的围墙,一排延伸到海防路口向西转弯,另一排就是胶州公园的后墙。围墙顶上,还架上了粗粗的铁丝网。在胶州公园和孤军营连接的地方,以及胶州路和海防路口的转弯角上,在孤军营里的墙根边,各建有一座很高的瞭望台。每座瞭望台上,都站了两三个荷枪实弹的白俄士兵,神气活现地来回踱着,向四面巡视。当我们走到海防路口,转弯往西走不远,就看到四个白俄士兵背着步枪,守在一个不大的门口站岗。原来这就是孤军营的大门。小龚走上前去拿出了介绍信,看守营门的白俄清点了人数,没有为难,一摆手就让我们排队进门了。
当我跨进营门时,眼前的一切,让我非常惊讶。对着营门的是一条长长的铺着小石子和煤渣的小路。路的右边是一排排用芦席盖顶、粗毛竹支撑、泥土砌墙的营房。营房没有窗子,墙上等距离分布着一个个正方形的洞,由竹竿将一片芦席向外支撑着,由此透进亮光和空气。这大概就算“窗子”了吧。天黑或下雨即将竹竿撤下,芦席就把洞口遮上了。墙的下部,从地面到离地一丈左右高的部位,刷上了雪白的石灰,看上去很整洁。走近些,却见墙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纸,用毛笔写着醒目的抗日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同抗日!”“同仇敌忾,誓雪国耻!”……石子路的左边,有一个大操场,有跑道、篮球架、双杠、沙坑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操场近海防路的一侧,有一座升旗台,高高的旗杆上,中华民国的国旗仍在随风飘扬。这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整个租界里都看不见这面旗帜了。
孤军营里人很多,大多是各学校、工厂组织来参观的年轻人。真想不到两年前在四行仓库周围的动人场面,又重新呈现在我面前了。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起来。小龚迅速带领我们走向一座最高大的营房。那是孤军将士们自建的大礼堂,同样是用芦席、竹竿、泥土、石灰修建的。礼堂里是一排排可以并坐十个人左右的长条凳,中间有一条走道,两边靠墙也各有一条稍窄些的走道,都通向前台。前台底座是用砖头砌成的,上面铺着厚厚的木板。台上,面对观众有一个讲台,讲台后壁上挂着孙中山先生的遗像,遗像左右分别是国旗和党旗。大礼堂也没有窗子,也是用竹竿支着芦席片以透风透光。礼堂四周墙上,布满着抗日的标语和漫画。整个礼堂的设备虽然简陋,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庄严肃穆。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礼堂前半部早已坐满了比我们先来的人。我们赶紧抢着把中部座位占下。在我们后面,陆陆续续还有不少青年学生排队进来。不一会儿,整个礼堂就被挤得满满的。后来的只能沿着两边靠墙站着,还有些人只好站在礼堂门外面。
作者手绘的孤军营区平面图
3.群情振奋:首次聆听谢晋元演讲
上午9时正,台上后面的小门开了,走出了几个人来,有穿军服的,也有穿老百姓衣服的。为首的是个军人,瘦高个子,双眼微陷,但目光炯炯有神,态度威严,走到了讲台的中间。其余的人,分站两边。这时,全场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不用说,为首的那位军人,就是谢晋元团长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团长。他用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国语,沉痛而激昂地向全体到会的人作了演讲。他的话虽不长,句句激动人心。最后他还带领全场高呼口号。
接着,一位学生代表也上台发言。他表达了对淞沪抗战国军失利的痛心,以及对八百壮士英勇抗敌的敬仰。最后他说:“孤军营是目前‘孤岛’上唯一能公开宣讲抗日救国的大本营,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个根据地,大力宣传抗日,把抗日的火种传播开去……”他讲完后,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震天的口号声。
随后,由孤军合唱团和孤军剧团作宣传演出。孤军合唱团唱了很多抗战初期流行的抗日歌曲,立时引起了台下强烈共鸣。担任指挥的,是孤军的一个高个子青年。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山东人,才二十二岁,还是孤军剧团的台柱呢。这天,孤军剧团演了好几出当时流行的街头剧,如《放下你的鞭子》《打回老家去》等。在演出的过程中,我们看到有几个女演员,有的演老太婆,有的演年轻妇女,还有一个演童角的男孩,这些显然不是孤军营的人。当合唱团演出时,我们也看到有一些女青年,和孤军将士们配音合唱,我真替她们感到自豪。
4.接受邀请:女学生加入孤军剧团
出于好奇心,小龚、龚英、我和妹妹等几个人,偷偷地跑到后台去观看。一进门,就碰到一个留着西式发型的高个子青年,说起话来带点“娘娘腔”,还不时举起右手抚摸自己油光光的头发。他问我们来后台干什么,我们说:“想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剧团呗。”他听了很高兴,随即一摆手做出“请”的动作,并自我介绍说:“我是孤军剧团的导演,名叫陆起。”他告诉我们,他原本是个业余文艺爱好者,一年半前跟人来参观孤军营时,深感将士们长期被软禁,生活枯燥,于是就和他们一起组织了孤军合唱团和孤军剧团。经过大家的努力,现在合唱团和剧团都办得很有起色,不但丰富了将士们的文娱生活,而且成了向“孤岛”民众宣传抗日的阵地。
陆起虽然也介绍过几位女青年来剧团参加演出,但她们都有工作,能抽出来的时间不多。他见我们几个女学生对孤军剧团有兴趣,就主动邀请我们参加。陆起的建议,正合我们的心意。尽管我们都没有演过戏,但我们都爱唱歌,一般的流行歌曲和抗日战歌,几乎都能背下来。不会演戏,可以学嘛!陆起闻言,似有意外之喜,赶紧带我们去见孤军剧团负责人、三连连长伍杰。
伍杰是湖南祁阳人,说着一口湖南话。听说我们愿意参加孤军剧团,他也高兴得不得了。他说:“我们现在愁的就是缺少女演员。眼看来营参观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总不能演来演去只有这几出戏、这几支歌吧?我们要排新的节目,不但要演街头剧、独幕剧,还要演多幕剧,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百姓来孤军营参加活动。除了纪念日演出外,我们还打算星期天也对外演出。”伍连长对我们说:“排练的时间,一般安排在下午稍晚点,你们放学后可以来,或星期六下午没课的时候也可来。这样行不行?”我们见他态度诚恳,便一口答应下来。
伍连长马上叫他的勤务兵魏福生,去把孤军剧团的几个主要演员找来和我们见面,其中有叶茵绿、王氏母子、石洪谟、陈祖谟、夏文渊等。不久,这几位都成了我们极要好的朋友。叶茵绿是个失学女青年,父母早亡,跟随兄嫂过日子。她国语说得并不好,但演戏时表情丰富,逐渐成为了孤军剧团的台柱。王氏母子来自静安寺附近的难民收容所。母亲王宝芬是华北二十九军一个军官的家属,其夫在卢沟桥抗战中殉国。她带着不到10岁的儿子,来上海投奔亲戚。谁知亲戚没有找到,“八一三”战火就燃起了。母子二人无依无靠,只好住进了难民所。后来听说胶州路这里还有中国军队,她就带着儿子来探望。孤军营将士对这位军属十分同情,时常用饷银接济他们。她也经常去孤军营帮助缝缝补补。孤军剧团成立后,陆起就动员王氏母子参加。母子二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国语,稍加培训后,一个专演中老年妇女,一个就演儿童角色。
民众在观看孤军剧团演出
从加入孤军剧团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翻开了新的一页。
本文节选自《上海滩》杂志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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