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听闻他的大名,是从一位“手术诗人”,全国顶尖的颌面肿瘤外科专家口中,谈到头颈肿瘤的多学科合作团队时,对他赞不绝口。“他是一位杰出的放疗专家,是雕刻肿瘤范围,制定放疗计划的艺术家。他所拥有的放疗知识和智慧,就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为患者带来了生的希望。”
我终于见到他。不善辞令,沉默寡言,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开始讲述,开始怀旧。短短一小时的访谈,让我了解到他的性格,拒人千里之外的外表下,藏着一团火,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却又心细如发。
聊天自然是从医学说起,在这个过程中,与其说他是在讲放疗技术,倒不如说,是在引导我如何欣赏放疗的艺术,“放疗医生就像是雕刻师,哪些区域需要照射、哪些不需要照射,哪个地方高剂量,哪个地方低剂量,都需要准确勾画照射范围,精准计算剂量梯度。这个过程充满魅力,需要融合广泛知识,包括临床肿瘤学,放射物理学,放射生物学等——这是患者所不能看到的,是标准的后台艺术,更是工匠精神的极佳体现。”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侃侃善谈。他把他从医的理念和治疗经验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这又是多么宝贵的财富。他的语言平实精确,深入浅出,思想和感情却传递得如此真诚。
我想,他给人的启示是,保持一颗有韧性的匠心,不妥协,不悲观,同时保持对新技术,新设备的敏感,春江水暖,落叶知秋,在熟悉的事物上,再度发现它的陌生之处,在静寂中领受自然的孤独,享受时间之美。
我忽然想到一个故事。有位僧人,一步一步、一桶一桶地把水挑上山去,为一棵枯树浇水,他未曾片刻动摇信念,相信他的信仰有着神奇的力量。某一日,他终于目睹了那奇迹:一天早上,那棵树忽然活了起来,枝桠上覆满了幼嫩的叶芽。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他笑了。他就是那样坚持不懈,为鼻咽癌患者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临别他说起家乡。他是江西玉山人,玉山建县已有1300余年历史,因境内有相传天帝遗玉而成的怀玉山而得名。南宋时期,出过一位状元公汪应辰,为人刚方正直,敢言不避,又多革弊事。虽遭秦桧排挤,流落岭峤十七年之久,蓬蒿满径,一室萧然,却处之裕如,留下了“报国自期如嗷日,归田曾不待来年”的诗篇。
“这就是从玉山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块玉的。”他说。
寒门出贵子
“那个年头,我们农村人,要么读书,要么养猪。”胡超苏说。
胡超苏的老家玉山县官溪,是一个僻远的小山村,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而毗连的道教名山三清山,又是清绝尘嚣,无双福地。
村子虽小,却有着重读书的传统。村子里胡姓是大姓,他们的祖先从古徽州迁移而来。古徽州有着独特的文化,从徽州走出的人们,被称为“徽骆驼”——勤劳,忍耐,诚信,节俭,尤其重视读书。官溪胡氏先祖留下“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祖训,一代代的胡氏后裔一直传承着这些古老而优良的传统。民国时期,村子里就出过五个北大毕业生,也出过国大代表和将军。研制原子弹的胡仁宇院士、参与东方红卫星设计的胡其正教授和我国计算机专业的开拓者之一胡守仁教授,都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玉山县非常贫穷。胡超苏的父母是村里的老师,他们用微薄的收入艰难地供养着五个孩子上学。胡超苏说,在这样一个地方,“读书”不仅仅是传统,也是山里孩子们最好的出路。于是这户人家,在他们父母的辛勤培养下,除了大姐高中毕业,其他兄弟姐妹都通过不同的途径考上了大学,胡超苏和他弟弟则一直读到博士毕业。
“解放后,我们村先后出了四十多个博士,是标准的博士村,而我们县也号称博士县,有800多博士。”胡超苏笑道。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三年,这个人口不到一万的贫穷但重教的小山村,一共有三个后生考上了大学,创造了奇迹。胡超苏没有想到,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在父亲的建议下,他填报了江西医学院,也就是后来的南昌大学。
彼时的胡超苏,其实并不了解医生这个行业。能走出山村,进入象牙塔,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兴趣”是他没有考虑过的。父亲让他选择,当老师或者医生,胡超苏选择了医生。“医生有本事,能治病,能救人。”这是当年的胡超苏和家人对医生的共同印象,抱着这样的愿望,他踏上了前往南昌的火车。
提到当年的情景,胡超苏记忆犹新。第一次从村里去江西省会,行囊里除了铺盖衣物,还有惴惴和兴奋。他买的是站票,口袋里揣着一笔巨款——五十元,就这样站了六个小时,直到南昌。
大学四年,对胡超苏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江西医学院医疗系,学习氛围非常浓郁。“同学们都很用功,周末有时还会去礼堂看一场电影,大学的每一段生活,对我这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是美好的。”毕业时,全国医学专业组织统考,只有统考和平时成绩综合排名靠前的学生才可以留在南昌,胡超苏成绩优秀,留在了江西省第二人民医院,也就是江西省肿瘤医院。
不懈成长路
胡超苏进的是放疗科。得知分配消息,胡超苏心里打起了鼓。
在大学里,他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放疗专业,放疗甚至还没有被写进课本——刚接触放疗概念,还是一部早些年引进的日本电视剧《血疑》,而本科时在江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实习时,也只知道Co-60,对放疗真正的认知,实属一头雾水。
幸运的是,彼时放疗科刚刚筹建,科主任极有号召力,敏锐地发现了放疗的优势和发展前景,积极张罗引进设备、派人进修。在这种机遇下,胡超苏于1985年前往上海肿瘤医院进修。
进修的一年,是胡超苏记忆深刻的一年。
如果说,江西省肿瘤医院给了他放疗的启蒙,那么,上海肿瘤医院则把他重新变成一张白纸,从头开始来过。胡超苏说,“跟有基础的人比,我没有真正治疗过病人,学习很艰难;但是‘白纸’也有好处,因为能‘画’出一团锦绣。”
这一年,胡超苏认识了新的设备,掌握了新的技术,同样,也接触到了更多症状各异的病人。虽然在进修时他见识到了放疗的独特疗效,但这让他更不“踏实”了——病人的病情千变万化,他真正见过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彼时的放疗仍是经验学科,作为管豹初窥的胡超苏,凡事都小心谨慎,只能专心研读专业书籍,仔细聆听老师的教学,细致观摩同行的操作,还没有独当一面治疗病人的底气和能力。
进修结束后,胡超苏着手准备考研。进修时接触到的那些先进的临床知识,成了他的动力,而对自我的清晰认识,也坚定了他的决心。“回江西以后,我想一定要读研,进一步提升自己。”
1987年,胡超苏成功考取了上海医科大学研究生,师从著名的放疗专家、肿瘤医院放疗科张有望教授。
胡超苏是张有望教授的第一个研究生,张教授对学生很严格,要求极高。胡超苏坦言,他有点“怕”这位不苟言笑的张老师。
“任何不对的地方,他都会不留情面地指出来,文章不厌百回改,当时没有电脑打印,每一次改过的文章都要重新手写,有一回,一篇文章被老师反复修改打回,誊写了七八遍才通过。”
在张教授指导下,胡超苏的研究能力得到了飞速提升,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论文,是关于腹腔淋巴瘤治疗的,也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褒奖;同时,胡超苏也找到了自己的亚专科方向:头颈部肿瘤。
“头颈部肿瘤的放疗效果不错,很多肿瘤能完全消退,这是最大的成就感。”
胡超苏还记得1989年治疗过的一位鼻咽癌病人,现在和普通人一样健康地生活,每年这位曾经的病人都会来医院看看他;还有一位江西老家的姑娘,也是鼻咽癌,来看病的时候肿瘤已经达到四期,但治疗后恢复很好,后来考上了清华大学,结婚生子。
胡超苏在教授们的指导下,做完了临床课题,完成了毕业论文,于1992年获得上海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并留在了上海市肿瘤医院工作。师恩似海,直到现在,他和老师依旧情谊深长。
读片的艺术
博士毕业走向医生岗位后,胡超苏没有放松自己对专业知识的的探索,随着经验的积累,他的临床放疗技术一直在进步,同时,他把视野转向了国际最新放疗科学的前沿。他分别于1994年及2004年在美国William Beaumont医院放射治疗科和美国MD Anderson Cancer Center放射治疗科进修。
胡超苏介绍说,2000年以后,放疗走向了真正成熟的时期,这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CT、磁共振等影像学技术的发展,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及多学科综合治疗。对放射治疗来说,影像学是专业基础,作为一个从业者来说,影像学的基本功非常重要,借此才能更清楚地了解病灶范围,这是放射诊疗的核心。放疗科医生只有搞清了病变的位置,才能明确肿瘤的分期,勾画靶区时才能有据可依,方便选择治疗方法和调整剂量。如果病人影像学检查不完善或者医生自身读片判断能力不足,医生就可能搞错或者遗漏了病变范围,从而造成较大失误,导致病人肿瘤扩散或复发。
因此,在接诊外院病人时,胡超苏首先要看病人的影像片,他的眼光很“辣”,很多时候,如果病人自己提供的影像片不过关,他就会要求病人重新做影像检查,看清病情范围才会着手诊治。他说,这不是给病人添不添麻烦的事,而是救人的命——通过精确的影像诊断,某些特殊肿瘤能够避免手术,通过放化疗就可以解决,减少病人的负担和痛苦。
在给学生上课时,胡超苏也同样强调读片的关键意义,并号召放射诊断科医生共同交流,一起探讨。“一个人能力有限,看片子不见得完整,有时会疏忽;大家一起看,就有了‘多保险’。”胡超苏说。
放疗“雕刻师”
在胡超苏眼里,放疗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艺术。
作为放疗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胡超苏认为,放疗有其独特的运作过程:首先要全面分析病人的情况,包括评估治疗前肿瘤的情况和范围,据此制定总的治疗原则——是采用单纯放疗还是放化疗结合,接着考虑治疗细则,精准勾画靶区——必须尽量缩小照射范围,因为照射范围越大,放射反应就越大。
胡超苏说道,“当你对病人的病情有清晰细致的认识,对放疗仪器的工作了然于胸,在此基础之上,朝着最好的治疗效果和最少副作用的目标,投入、娴熟地雕画靶区并计算剂量时,那工作状态,确实像是一门艺术。”
胡超苏表示,好的放疗,除了减少病人的副反应,功能保护也非常重要,尤其是头颈部肿瘤,要着重保留吞咽、语言等功能,提高病人生存质量。总的来说,要尽可能以最小的伤害,达到最大的效果,保证疗效的同时,也要提高患者的生存质量。
如今,在放射治疗的领域,除了传统的光子线治疗,质子重离子有着独特的生物优势,粒子线可以形成能量布拉格峰,能够在对肿瘤进行集中爆破的同时,减少对健康组织的伤害。在特定肿瘤如黑色素瘤、软骨肉瘤、复发鼻咽癌中,质子重离子的疗效更好。
胡超苏介绍说,鼻咽癌是我国最常见的头颈部恶性肿瘤之一,全世界约一半的鼻咽癌都发生在我国,主要集中于南方地区。鼻咽癌对放射治疗敏感,多数患者在接受调强放疗为基础的综合性治疗后,肿瘤可得到有效控制。但是,约有10-15%的患者在接受综合治疗后,仍会出现鼻咽部肿瘤复发,即局部复发。目前,再程放疗是局部复发鼻咽癌主要的治疗手段。然而,基于光子射线的再程放疗通常效果欠佳,且严重毒副反应发生率高。
而碳离子放射治疗因其物理学及生物学上的特征,为局部复发鼻咽癌的治疗提供了一种颇具前景的治疗手段。目前,复发鼻咽癌是上海市质子重离子医院临床收治的重点病种之一,也是目前为止治疗病例数最多的病种,已累计治疗患者295例。在国际上率先建立了局部复发鼻咽癌的碳离子放射治疗模式,早期结果显示,该技术治疗局部复发鼻咽癌的疗效已达世界先进水平。
胡超苏认为,要成为好的放疗医生,最重要的在于患者关怀。但这却是国内医生觉得比较为难的一点:病人太多,工作繁重,精力不济,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实,病人是最痛苦的,最需要我们的关心爱护。”胡超苏坦言,他不善言辞,从不会与病人“表功”,但是对每个病人的治疗原则,他都会精心考虑,尽心尽力。由于病情千变万化,本着负责的态度,他不向病人保证治疗效果,也不承诺“能生存多久”,只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实事求是地给患者合适的治疗,建议他们配合治疗,鼓励他们用乐观的态度战胜病魔。
“有的病人觉得,我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接近,但时间长了,都成了很好的朋友。”胡超苏说。其实,人们不知道,他的内心有一团火,这团火,要驱赶走所有的癌魔。
口述实录
唐晔:您是被行业公认的卓越的放疗医生,有何感触呢?
胡超苏:这是过奖,我还不算“卓越”,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作为医生,治病是天职,救人是本分,我现在所谓的一些成绩,是临床工作30多年的积累,与机遇和努力是分不开的,平时培养的扎实功底——临床科研基础加上国内外交流的机会,让我能够脱颖而出。当然,复旦大学肿瘤医院这个平台给了我很多帮助,让我能够展现自我,获得国际上的认可。
唐晔:作为一位大专家,行医时也会被病人打动吗?
胡超苏:会的。很多病人都很理解我,很为我考虑。比如我有严重的腰突症,有时候发作起来坐卧不宁,病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问候你一声,甚至递给你一个腰托,这都让我感动。
唐晔:您现在最关注什么,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胡超苏:依然最关注鼻咽癌——怎样给病人最好的治疗,提高生存率、改善生存质量,永远是我们的目标。虽然现在肿瘤病人的生存质量已经提高很多,但有些副反应还是没法避免。我们在做一些研究工作,研究如何减少损伤,思考治疗强度加大还是减轻,如何在规范治疗的基础上,进一步个体化治疗。
唐晔:现在有没有留给自己的时间?会干些什么?
胡超苏:白天马不停蹄地工作,晚上回家还要看论文、读文献、审稿,11点左右上床睡觉,真的有点疲累。留给自己的时间,最多就是晚饭后出去散散步。年纪大了就喜欢怀旧,喜欢听几首经典的老歌。
唐晔:您对生命的理解是怎样的?
胡超苏:生命脆弱,生活不易。我们医生的使命就是与死神赛跑,尽可能挽救生命,延长生命。死亡也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从另一个角度,正是有了死,才有了生,生生不息,人类就是通过“死”、“生”这种方式延续。所以,要学会平淡接受死亡,争取不白活——不仅留下基因,也要争取留下有利于后来人活得更美好、更快乐的东西。
唐晔:您认为,医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胡超苏:首要的还是帮助病人解除痛苦。虽然说“有时去治愈,总是去安慰”,但我们国内医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忙于为患者制定具体的治疗方案,往往挤不出那么多时间和病人交流谈心,想起来不免有点遗憾。如果能和每个病人都好好聊聊,他们就会很开心。病人实在太多,我一直在尽全力。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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