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队长胡铨像一本既奇特又晦涩的书,我读了很久,还一直琢磨不透。他是我父亲一辈的人,砥砺过两个世道的风雨。神使鬼差的我,当年一不留神接了老队长的班,总想对他这本人生之书换种读法,既想通透地读懂他的内心世界,更想通透地读懂自己,那种想法,成了我很久以来的情结。
以前,我是局里办公室编写报告的科员,只是跟在老队长身后采访案情材料,多半在某个犯罪现场同他交往,从此以外,没有更深入地观察和了解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每个犯罪现场那双专注、深邃的眸光,每挨他转身时,总能捕捉到他眼角罅隙处挤出的缕缕光芒,配上他那个总是甩不掉的笑靥,说那是得意也好,狡黠也罢,总之,从他的眼神之中想必捕捉到了案子有戏的字眼。
刑侦生涯就像一场擂台过招,拳打脚踢,全凭生硬功夫,他的独门绝技也臧在他的笑靥里,什么时候,一挨他的笑靥浮上脸面,势必气惯全场,力镇妖魔。同行中常有人嫉妒他“笑里藏刀”,欣赏他的人称他是业界的一把“快刀手”。我那时常仰慕他风一般爽朗的笑声,更惊羡他箭镞飞驰一般的思虑,云谲波诡的案情,他总能一针见血,迷雾重重的现场,有他终将雾消云开。
我也没想过哪一天也会登上这个“擂台”,可命运偏偏将我推上这个要命的“擂台”。1993年的春天,老队长胡铨退休的这一天,上级机关让我这个整天握笔杆子的书生,竟然去接替老队长的班。好友为我欢喜,我怎也笑不出来,刑侦队长不是常人能挑的担子,业界私底下总有人在叫屈,那不是人干的活。
老队长当时只是冲着我笑,那张挂着笑靥的脸,直笑得我惊慌无措。
我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被赶鸭子上架。
正值两区合并,冠冕堂皇地说,那时戎马倥偬,事务纷繁,容不得我向老队长赐教,但是规规矩矩道来,如果抱着一份虔诚谦逊的心,时间总是能挤得出来的。如今想来,骨子里恐怕沉淀了一股酸腐气,竟没勇气也没底气走这一步,哪怕从老队长那里讨教片鳞只爪的技巧也好。但是,老队长过往神采依稀还印在脑海中,我虽然得不到他像师徒那样的真传,可是他的风一般的笑靥实在让人难以忘怀。冥冥之中,那专注深邃的目光连同他爽朗的笑声会随风飘来,时时萦绕在我踩踏的每一个现场。多半场合,我会笑,也会若无其事地笑,也会故作轻松地笑,但总是笑非由衷,笑不爽朗。
我总是在想,老队长笑得那么自信,笑得那么灿烂,背后总会有名堂,琢磨他的笑,寻找他身临现场而举重若轻的笑声背后,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结。
27年后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刑警队长胡铨
(二)
那天,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闯入眼帘,平日里骚扰电话见多了,一般看见陌生电话都会拒绝接听。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好心情使然,接电话语气也比往常温婉。
“你好!请问你是谁?”
“我是胡铨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高速索引着我的脑海,须臾就翻出二十多年前那个挂着笑靥的脸孔,没错,是老队长胡铨的声音!
“啊,老胡呀,您怎么会有我电话啊?多年未见您啊,怎么?您还好吗?”
“好啊,好啊!哈哈,你还没忘记我啊!听说你也退休了,你闲下来了,我想约你聊聊啊。”
“那再好不过了!我也想着您呐!”
“我是想找你看些资料,都是我从警的一些记录,听说你写了不少东西,我这里的资料,想必你会感兴趣的,我写不出那种感觉,所以,请你来动笔。”
老队长的话正中我的下怀,老队长那个笑靥隐秘,淤积我心头多年,许久以来,一直在找恰当的机会在老队长那里了却心愿,想不到,竟由老队长本人送上门来。我形如雀跃,心如潮水。
过了几天,约定下午去老队长家。
老队长住在402室,恰巧我家也是402室,此处一户两梯,楼道因施工而昏暗,我怕摸错门,小心翼翼打了一个电话给老队长,我的猜测没错,老队长的家同自家一样,也在楼道的右边,那扇门里果然传出一阵蹀躞的脚步声。
“来啦,来啦!”
门掀开一阵爽朗的笑声,时空陡然穿越到从前,依然还是那张笑靥,未见岁月苍老的留痕,老队长的音容笑貌仿佛定格在那个欢送他退休的下午。
作者与胡铨夫妇合影
“啊呀,老胡啊,你怎么一点未见老啊?”
“你也没有变嘛,还是那个样。”
人活的本色自然,大凡难易衰老。我每次练笔抄写《心经》,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总是试着一番通俗的图解,此番再见老队长,醍醐灌顶,鸠摩罗什的释言,在老队长那张脸上全然令人开悟。
老队长和我落座在一张陈旧的长沙发上,老小两人满面堆笑,彼此相望许久,老队长神情就像往常那样专注,我内心仍然怀着惊奇,眼睛也片刻未移开老队长亲和的脸庞。
(三)
1933年2月9日,正值农历元宵节,上海老城厢的冬日萦绕着温煦祥瑞的节日气氛,人们纷纷涌向毗邻的城隍庙烧香祈福,祷告苍天,赐予苦难众生来日安平。
附近小闸桥一处简陋的房屋里,传出一阵婴儿降生的啼哭声,沪上新闻报馆纸板部制版工人胡富贵的第二个儿子降临这个世界。瑞日添丁,一家人却苦在心里,拮据贫困的家境令一家人愁眉莫展,胡富贵脑中娴熟的字库里,须臾跳出“煎熬”两个字眼,那是一家人过往的命运。
父母给新生儿取名胡永根。胡富贵按祖上的习惯,给胡永根施行过继礼,取小名关长,他太心仪关公关云长,臆想财神美髯公降福儿子,以期改变艰难困顿的家境。
胡富贵头一个儿子出生时先天不足,愚钝迟滞,而小关长却聪颖机灵,生性活泼。胡富贵在报馆谋差,与文化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多少是个有见识的人,日子虽然穷困,却决意从举家牙缝中挤出一点钱,送5岁的小关长进入报界工人子弟学校识字念书。胡富贵自忖,孩子读书将来可谋生立脚,难说有朝一日做官发财,改变穷苦家庭的命运。
1937年,日寇铁蹄踏遍大半个中国,上海沦为“孤岛”,胡富贵带全家逃往法租界避难,家中此时又添了两个孩子,全家八口人挤在爱多亚路宝裕里石库门一处临时搭建的小阁楼,人多实在逼仄,胡富贵就带着他心爱的小关长,父子两人每晚缩在报馆里度日。报馆的工友十分喜爱这个聪敏伶俐的小关长,时常遣他跑腿送报刊清样,买香烟火柴,甚至教他制版印模,小关长殷勤乖巧,一学就会,很快成为父亲和报馆工友的小帮手。
日子实在难以煎熬。小关长被迫辍学,随母亲“跑单帮”,跟在大人身后,携带上海本地产的“小仙女”牌和“克雷斯”牌洋烟,赴南通和杭州等江浙一带地区贩卖,贩运回来悉是玉米粉、麦头或义乌黄糖,一家人聊以度日。“跑单帮”沿途受尽了日伪军的欺压盘剥,小关长机智过人,遇到车站码头日伪军设立的“检问所”,碰见那些敲诈勒索的“爱路军检查员”,小关长故意将三五张面值几元的伪币折叠成三角和正方形,塞给那些贪婪的家伙,对方拿捏后不知其数,碍于体面而懒得打开。小关长每每机灵闯过道道关卡,维持了家中一段艰难的日子。
1945年抗战胜利后,小关长考入黄炎培先生创办的中华职业学校,就读土木科一年后,转入沪上的忠光中学继续念书。
1947年,上海物价飞涨,穷人的日子更加难熬。屋漏偏遭连日雨,胡富贵因病溘然长逝,全家顶梁柱轰然坍塌,报馆给了胡家一笔抚恤金,只够买两石米,仍无法维持全家长久生计,报馆乃招收胡富贵的大儿子顶替其父工作,但事与愿违,家中老大天性鲁钝,干活笨手笨脚,制版工作难以胜任。小关长借宿报馆的经历适时派上了用场,他俨然成了大哥好帮手,每日协助兄长干活,工友们赞赏小关长的手艺胜过其父胡富贵,对胡家的遭遇深表同情,设法帮助他们度过生活难关。
一日,胡富贵的同事吴金寿在豫园春风得意社与一帮朋友吃茶,说起小关长的境况,恰被坐中一位常客听见,此人一袭长卦,目慈面善,凭几执壶,悠悠咂茶,此人向吴金寿发话:“可带小关长相见?如你所说,我来替他安排前程。”吴金寿得知言者竟是沪上金笔大王汤蒂因的父亲,大喜过望,敬茶深谢。
小关长被带到法租界聚沅坊,绿宝金笔厂设在石库门弄堂内,女主人汤蒂茵对小关长颇为赏识,当即亲收为徒。小关长聪慧勤快,学制笔以外,师傅汤蒂因个人事情都爱差遣他去跑腿。沪剧名伶袁雪芬与汤蒂因志同道合,情同闺蜜,每晚袁雪芬演戏,都由小关长送宵夜来,袁雪芬也欢喜小关长,常在汤蒂因跟前替小关长说好话,还不时教诲鼓励小关长正直做人,小关长的日子还算过得平稳安然。
好景不长。1948年底,物价飞涨,市面上充斥美国货,民族资本大受冲击,绿宝金笔生意一落千丈。绿宝金笔大股东汤蒂因的亲哥汤雪蒙出面遣散雇员,此人军统特务身份,心狠手辣,妹妹汤蒂因胳膊拗不过大腿,小关长等员工据理力争,汤雪蒙却唆使一伙地痞流氓恐吓驱赶,小关长等众员工被迫离厂。
周边老泰安里石库门内也有一爿叫金塔金笔厂,老板徐雅良为人仗义,慷慨收留了小关长等人。
小关长在颠沛流离的煎熬之中长大成人。他邂逅了老泰安里附近的一位少女,生情爱慕。胡永根心目中的她,弯眉秀目,顾盼生辉,少女沈爱珍彼时失业在家,也心仪眼前这个年少稳当的青年人。苏州河畔,中山公园绿荫道旁,一对倩影委蛇缠绵,他们相遇在残阳如血的暮色之中,相爱于晨曦微露的黎明前夕。
1949年仲夏,解放军势如破竹,收复苏州河两岸,上海回到人民的怀抱。一天清晨,胡永根上班途中,蓦然看见周遭马路边躺满成排持枪酣眠的解放军,他惊奇万分,见惯了耀武扬威、欺压百姓的国民党军警,陡然见到军纪森严、秋毫无犯的解放军,胡永根深受感染,遂向往参加革命,欲报考华东军政干校。事前,他特意拜访了师傅汤蒂因,征询请教。被毛主席誉为“金笔汤”的汤蒂因,痛恨黑暗,一心向往新社会,早已是民盟中央成员,她鼓励支持胡永根积极响应新中国召唤,做一个大有作为的新青年。
但是,全家的生计重担仍然落在胡永根一人肩膀上,权衡之下,胡永根最终报考上海公安部门,被招入市公安局北站分局,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胡永根迎来人生新的曙光,他改名胡铨。“铨”字,意味权衡轻重,他义无反顾为自己做出一个重大选择——投身革命,改变命运。
(四)
“客舍青青柳色新”,“春风又绿江南岸”。
眼中的景致是心境一朵盛开的花。胡铨一身戎装,朝气英武,溢满憧憬,他已是警界一名实习侦查员。
未婚妻沈爱珍仰慕胡铨,也参加土地改革学习班,一对志同道合的伴侣,携手扬起生命的风帆。
但是,百废待兴的上海,风云诡谲,暗波涌动,国民党潜伏深藏的特务兴风作浪,公安部门清剿匪特乃当务之急,胡铨被局里选拔加入侦查科,站在缉特剿匪斗争的最前沿。
头一回受领一起追踪敌特的任务,局里派了两名老民警带领胡铨,野外跟踪一个潜伏特务。对手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务,而胡铨初出茅庐,侦查生涯全然像一张白纸。三人从上海出发,尾随目标,交替盯梢,行至南京火车站,那个特务在胡铨和同伴的眼中陡然失踪。科长临行前反复叮嘱,这是上级公安部门布置的一项重大任务,协助抓捕台湾派遣的特务,事关全歼一个潜伏多时的特务组织,而目标偏偏在他们手中丢失,胡铨和同伴沮丧不已,羞愧难当。
胡铨和同伴年轻气盛,怎般也不吞下这个苦果。索性静下心来,三人蹲在南京长江边,梳理目标可能循迹的方向。同伴都说目标最有可能往南京城里藏身,人烟繁杂的故都,正是对手藏身落脚的理想所在。如此一来,却要遍查旅馆私房,而在茫茫人海中去寻觅查找,无疑大海捞针。胡铨儿时的聪颖让他总能揣摩他人的心思,常人总是想当然,聪敏的人总是想对手的思路。胡铨远眺长江对岸,翕然眼睛一亮,他提议两个同伴火速求助南京公安部门,在南京城内排查,只身一人过江向北而去。
胡铨判断,对手多半反向朝北而窜,便孤身迅疾过江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真在江北浦口火车站发现了那个脱梢多日的特务。在当地公安部门的协助下,连日跟踪追击,顺藤摸瓜,全歼徐州地区一个潜伏的特务组织。
初试身手,胡铨让同伴刮目相看。
缉特剿匪的斗争热火朝天,当时的上海,是敌特派遣入境的重要口岸,国民党一边从天上派飞机连日轰炸上海吴淞口,一边从地面大量派遣特务从上海入境,渗透到大陆内地,千方百计从事捣乱破坏,企图颠覆新生的红色政权。上级交办侦查任务十分繁重,侦查科人手不多,科长信任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把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了胡铨。
胡铨首次单独执行侦查任务。他的对手曾是蒋匪陕甘宁管辖区副司令朱某,此人蛰伏上海,专与香港敌特机关联络,负责打通台湾与内地的走廊。任务十分明确,胡铨必须死死缠住朱某这条线,循序渐进,挖掘潜伏的敌特组织。
曾经倜傥的朱某,摇身一变,装扮成一个掩人耳目的乞丐,浪迹都市大街小巷,此等身份让胡铨外围侦查平添苦恼。凭着一股克敌制胜的自信,胡铨风餐露宿,片刻也未懈怠,他像一副粘剂,紧紧盯牢朱某的一举一动。彼时,朱某蓬头垢面,胡铨也邋遢示人,混迹于浑浊不堪的丐帮一隅。此间,他将朱某的联络点和接头人悉记于心,拿到了朱某的罪证,一举摧毁了一个敌特组织,还抓获了境外敌特机关派遣的特务。
胡铨机警果敢的表现落入了上级首长的法眼。
那时,公安部门正在围剿蒋匪武装特务组织“东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指挥部急需一名机智勇敢的侦查员打入敌人内部,首长召见日渐成熟的胡铨,他欣然接受重任。胡铨想起当年在绿宝金笔厂时,遭汤雪蒙一帮狗特务压榨驱赶的情景,对蒋匪特务的痛恨刻骨铭心,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匪首陈某狡诈多疑,对新入伙的“小阿憨”考察面谈,化身“小阿憨”的胡铨不温不火,面对匪首陈某的试探,一副玩世不恭的憨态,应对了无痕迹。他与愚钝的哥哥曾经相濡以沫,深悉“小阿憨”日常形态,此番深入虎穴,变身“小阿憨”轻车熟路,活脱自然,陈某深信不疑。
陈某眼里,“小阿憨”纯粹是个打杂跑腿的角色,平素仅差使他穿街走巷,为隐藏四处的匪徒捎“口信”,而“小阿憨”对上海各条马路煞煞清,办事利落,陈某颇感满意,对“小阿憨”也渐渐器重,团伙内部骨干的联络也交由“小阿憨”去办。这正中胡铨下怀,胡铨利用陈某对“小阿憨”日益信任,加上他跑龙套的便利,逐步将这股武装匪徒团伙成员的名单、团伙构成、匪徒落脚点等情报一一传递交割到指定地点,为最终剿灭这股武装匪徒,清除上海一颗“定时炸弹”立下了大功。
“小阿憨”打入敌特内部,只有指挥部的首长知晓,胡铨回到科里,也未声张。这是对敌斗争的纪律使然。同事们都不清楚胡铨小半年在外执行什么任务,相互之间也不打听。一天,同处一室的两名侦查员喟叹,清除那股武装匪徒的战斗不完美,至今还漏掉一个叫“小阿憨”的匪徒。胡铨忍俊不禁,“小阿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胡铨对两名同事戏言道:“捉小阿憨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翌日,上级领导当众揭秘,同伴才恍然大悟。
1953年,是胡铨人生长途中至为吉祥的一年。
胡铨历经对敌斗争生死相伴、严酷困苦的考验,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
甜美的爱情也瓜熟蒂落,他与沈爱珍结为伉俪。婚礼很简朴,爱巢也简陋,一对新人却终日洋溢着幸福的笑颜,胡铨朴素的情感一如沃土生根,牢牢扎下恒定的信仰。
胡铨婚后便投身一场缉特战斗。上级布置他侦破一宗台湾国民党国防部二厅派遣敌特案件,案犯系南京站特务电台台长王某。胡铨一个月转战千里,一直跟踪王某至广州,连日奔波,过度劳累,胡铨忽然口吐鲜血,被确诊肺部空洞,手术切掉了大半个肺。
王某最终在广州落网,胡铨内心才得以安慰。
旧时的胡铨一直被压在社会的底层,因此洞悉翻身的滋味,他早已明白,所有的付出都是安顿内心精神天地的一种回报,他无所抱憾,乐意接受神圣命运的安排。
(五)
郭沬若为胡铨题诗
那天探望时,老队长胡铨郑重交给我一沓保存很久的个人经历资料,对我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人的命运无非是选择和被选择。前者是灵魂的自我安顿,后者则是时世对你的运演造化。所幸我这一辈子,选择做一个护国安民的人民警察,回首往事,我从警无悔。”
胡铨对这份选择有着深深的情结。
1961年,中央工作会议在上海召开,老一辈中央领导人朱德、贺龙、陈毅、罗荣桓、聂荣臻、刘伯承、李克农等先后来闵行视察。那时,中外来宾络绎不绝,胡铨已从公安岗位被选拔为闵行饭店经理,他负有保卫接待的特殊使命。
那天,时任总参谋长、公安部长的罗瑞卿也来闵行视察,由胡铨陪同参观,罗瑞卿在闲聊中得知胡铨之前在公安部门担任侦查保卫工作,亲切地拍着胡铨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伙子,好好干。你的担子很重啊!一定要搞好保卫工作。”
罗瑞卿的一番话在胡铨心头泛起轩然大波,他依恋和钟爱公安事业,一心向往激情燃烧的战斗岁月。时逢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公安部门需要增强力量,胡铨毅然放弃优渥境遇,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公安侦查岗位。胡铨在人生的大选择面前,毫无犹疑,他认定一个人的初心势必会通达心性辽阔的远方。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一场史无前例的混沌乱世,人性之恶之善一夜之间在不经意的撩拨与抵御之中演绎到极致。一些人之前缄默寡闻,卒然异变而狰狞张狂;胡铨有太多的疑惑和不解,也有太多的苦恼与无奈,但是,他的心性注定让他旋进一场无以挣脱的人生旋涡。
身边的几个同事,转眼之间被带上“帽子”。昨天还是朝夕相处的战友,今天翕然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分子”、“反革命”,胡铨怎么也想不通。胡铨生性正派,他是一个笃信敢为的人,在公众场合为他的战友和同事鸣冤叫屈,全然不顾荆棘丛生的狂热形势。
他被权势打入冷宫,送进“学习班”反省,别人一次“过关”,他“二进宫”而仍然不思悔改,最终被勒令去崇明农场“五七干校”监督改造。
一日,权势们来到农场,鼓噪“清理阶级队伍”的成果,让在此“反省”的人畅谈体会。领队的“头头”扬眉舒颜,堆笑而启,声言此番给言者“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揪辫子”。胡铨热血一涌,也不做深想,从人群中站起身来,替蒙受不白之冤的同事伸冤。局里有一名年轻的交警某日执勤,路人捡到一把手枪交给他,这个交警随即上缴局里,但收讫账簿未能显现,清队时即被人暗算,立即遭关押拘捕。另一名民警因不拘生活小节,竟被扣上一顶坏分子“帽子”……胡铨仗义凛然,质问道:“对自己的同志,不分青红皂白,不做全面深入的调查,随意关押定性,这哪是我们共产党人的作风?”
掌会的头头被胡铨连珠炮似的责问弄得尴尬语塞,一时怔伫呆立,原本一个彰显“清队”成果的会议,瞬间转为一场义愤填膺的“控诉会”。人群中有人跳将出来,阴阳怪气道:“这不就说清理阶级队伍搞错了嘛。”
没过几天,胡铨被带到局里开会清算。在例行的一阵口号喧嚣后,权势者突然宣布胡铨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胡铨心底坦荡,不畏不惧,当着权势们正色道:“我口不服,心不服!”几个趋炎附势的人冲胡铨拳打脚踢,咆哮恫吓胡铨:“专政的铁拳可不是吃素的,你想尝尝吗?”会上勒令胡铨当向地区专政队报到,交由群众批斗。
胡铨磊落光明,权势们奈何不得他。事先他们瞒着上级,私地下给胡铨扣上一顶“帽子”,不料啃上一块硬骨头,便迂回游说胡铨的爱人,以图慑服胡铨。
沈爱珍镇定自若,依着自家的大门,挡住上门的人,不亢不卑道:“胡铨不做亏心事,对党对人民赤胆忠心,头上没有辫子,你们楸不了他!”来人自嘲遇到了“阿庆嫂”,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胡铨仍然发配崇明农场改造。工资被砍掉一半,儿子受到牵连,从工厂被赶到农场,落下伤残;岳母受惊吓而亡;爱人沈爱珍虽然坚贞不渝,但毕竟家境遭遇变故,精神渐渐抑郁,她埋怨丈夫秉性鲁钝,管不住自己一张嘴,惹事肇祸。她发病时,对爱人怨恨大作,胡铨那时却偷偷地落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对妻子百般温存而逆来顺受。亲情与爱情始终是他心目中最后的港湾,胡铨坚信,这座港湾在历经疾风暴雨之后,一定会重现彩虹。
1978年,胡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胡铨被平反昭雪,摘掉了“帽子”,被任命为局里刑事侦查队的队长,爱人的病也逐渐转好。
他像一羽大鹏,背负青天,扶摇远翔。
(六)
破案凯旋归来,闵行分局范局长为胡铨献花
1980年,我们一群从军营到警营的年轻人参加短期培训后,等待局里分配工作岗位,大家都盼望去刑侦队。能当上一名刑警,威风八面,谈恋爱也是一份可炫耀的资本。
老队长胡铨无可争辩地获得头铺挑选权。刑侦队挑人面试,老队长胡铨对满座挺直脖颈的年轻人只提了一个问题:“谁能猜猜,我挑选侦查员最看重的是啥?能说八九不离十的,我带他走。”
老队长话音一落,举座静默。大家的脸一时半会都憋得通红,仿佛困在一条死弄堂里,拼命想着往外挤。我未加思索,抢先答道:“正义凛然,嫉恶如仇,除暴安良,勇于牺牲……”我说了一连串培训班里速成的教诲。
“酸不溜鳅,哪有那么啰嗦,我看只有两个字够了。”
满座哄笑。急欲挣个头彩却遭奚落,我懊恼不已。
“敏锐!”老队长敛起笑靥,神情庄重而大声说道:“当一个刑警,与各种犯罪打交道,靠的是敏锐的反应与智慧,没有这个前提,你说的那些都做不到,敏锐是一个合格侦查员的天性!”
我想起,头一天培训班上,教官说警察、警察,警之先,察之后。节骨眼上,怎把这简洁明了的答案给忘了。
我的愿望落空了,被一个“阿胡子”警官带到了治安科,成天做一些婆婆妈妈的杂事。刑警队坐落在治安科的楼上,就像压在头上的一座山,日日仰之,心神往之。
与老队长说起这段往事,他呵呵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也圆梦当上了刑警队长了嘛,你说,我当初讲的是否对路?好多犯罪案件,不是坐等破案,而是凭我们敏锐的思维去察觉的。哪怕是片言只语,敏锐的人,都会嗅到气息,帮你破掉疑案。”
老队长说着掀开面前的资料,泛黄的页面上,露出老队长一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杀人案侦破手记。
那个杀人案发生在湖南郴州火车站附近,一名路人遭抢劫被杀害。破案与老队长浑身沾不了边。那个时候,湖南警方调集人马埋头攻坚。案发后,上海警方并未接到协助破案的任务。
那时候,刑警队破案远没现今信息化加上高科技的条件,破案靠“三头”:“镜头”(现场勘查)、“狗头”(嗅迹追踪)、“笔头”(调查排摸),流窜案件对刑警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半会熬成悬案,是块难啃的骨头。
老队长的敏锐好像天籁一般,浑然而就。
午间,烈日炎炎,人们从办公室鱼贯而出,老队长如往常一样,最后离开办公室,他欲趁午休回家吃饭打个盹。在楼道碰见一位红旗化工厂保卫科的熟人,老队长颇觉蹊跷,保卫科的人大热天往局里跑,大凡有什么急事,便打趣道:“咦,什么风把你吹来啊?”
“啊呀,胡队,无事不登三宝殿呀。厂里有人威胁一名车间主任,来局里搬救兵嘛。”
“嗯?前两天刚拉了一网,啥人还嘎嚣张?”
“厂里有个叫张晓明的小青年,旷工与人去深圳游玩,车间主任找他谈话,竟然威吓说,随你处理好啦,我不吓的,弄大了,我人也会杀的。”
“就为这特地跑一趟?”
“不是嘛,来找民警联络员,下午谈话压压阵,震慑一下。”
“这小子说,人也会杀?”老队长霎时眉头紧蹙,脑子闪电一般过滤,本地最近并未通报过杀人案情,莫非……?
老队长敏感的神经如大弦嘈嘈,急雨翻飞。
“这样,你马上把他去深圳的情况理一下,同行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还去过那里?弄份材料给我。”
老队长是个有想法就有办法的人。下午嘱人拟就一份协查通报,依张晓明外出路线,向沪、浙、湘、粤沿途公安部门发出信件,询问最近是否有杀人案件发生。
通常是有案才会发出协查,老队长一反常态,偏偏无案寻案,他心血来潮,机警过敏,谁也挡不住他突兀的灵感。
半月过去,刑侦队收到湖南郴州警方的通报。老队长暗喜,他早先已对张晓明那次同行的三人摸了个底,迂回出击,找到张晓明同行的吕某。
“郴州这个地方好玩呵?”老队长嘎然语止,静观吕某。
“啊!那事是张晓明动的手,我只搭了把手。”
吕某心悸慌张,毫无招架之力,他见公安刑侦人员突然上门,内心早已崩溃,以为同伙抖落了杀人抢劫的罪行,岂料,老队长早就掐紧他不明就里的软肋,长驱直入,直捣龙门。
回过头来,张晓明和另一个同伙见到吕某,便垂头丧气,招供了拦路抢劫杀人的罪行。
郴州的同行又惊又喜,喜的是悬案告破;惊的是积郁大半年忧愁苦闷仅在老队长一丝敏锐的思虑中就烟消云散,他们惊羡老队长的天性禀赋,更感慨老队长崇高的敬业情操。
敏锐,在老队长那里是天分,在我是后天养成。天分造就了他睿智、机警、聪颖、善谋、幻想……
老队长曾经说过,破案就是一场思维创造,过往破案生涯无不彰显他非同寻常的思维神韵。
秋雨氤氲,浦江上游叶榭段芦苇摇晃,几个结伴捉蟹的人正拨开丛丛芦苇,朝江边踏去。有人蓦然发现江边杂草淤泥上摊着一只泛白的黄色帆布背包,鼓鼓囊囊的包里,竟然是一大块人体躯干。
刑侦队闻风而动。老队长和一帮从市区赶来的刑侦专家踏勘现场,确认是一起杀人分尸大案。依据黄浦江潮汐规律,包裹当从闵行的米市渡一带漂移而来,抛尸地段闵行遂成排查的重点地区。
尸块用一件中山装包裹,蓝色中山装经江水浸泡和尸肉腐蚀,已糜烂不堪,但见领口内缀着一块细小的白布条,刑技人员在显微镜下,隐隐绰绰显出四个阿拉伯数字—1129。
破案的侦查员都在思考,这件衣服和这组数字与被害人抑或凶手有否关联?这组数字又意味着什么?老队长没有把路走绝,一面布置排查失踪人员,一面沿江继续搜索其余尸块,各路人马无果而返。
夜阑人静,刑侦队会议室灯火通明,缭绕烟雾弥漫在大家头上,那组蹊跷的阿拉伯数字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1129如同神秘的密码,那是破案的唯一线索,欲解开密码,钥匙却在聪慧的头脑中。有人提出,那组数字是被害人某种标记,有助寻找被害人,找到被害人,凶手自然浮出水面;还有人认为,裹尸的衣服兴许是他人的遗物,与案件无关,应当集中兵力,排查失踪人员,找到被害人,一切迎刃而解。会诊莫衷一是,纷纷扰扰。
老队长神情迷幻,沉醉在他云游四海的思绪里。会诊无论结果如何,都得他定调子,白天大伙还得等他派活奔忙。老队长收回一脸思虑,向与会的人道出他的想法:“那组数字有名堂,无论它同死者或凶手有无关联,总要解开这个谜。我估摸那组数字表明衣服的主人有三种可能。一是精神病患者或愚痴者的标识,二是主人送某个店洗衣时的记号,还有就是一个服刑人员的监号。马上按这三个方向调查访问。”
老队长一言既出,众人分头调查。前两路大半天没有像样的线索,后一路不消多时传来令人兴奋的消息,他们在市劳改局档案中发现,曾有个服刑的杀人犯叫贺海定,当年服刑时的监号正是1129,前些年贺海定刑满释放,现居住在闵行昆阳地区。
老队长立即收拢人马,调查贺海定的行踪。邻居反映,贺海定近几天魂不守舍,前些日子,贺与儿子贺益波争吵不休,扰得四邻不安,这几日贺益波突然不见踪影,贺海定嚷嚷,儿子去深圳做生意,拿家里的钱投资,父子为此事而争执。
老队长暗中调查,熟悉死者的同事证实,贺益波身上有块伤疤,而尸块相同部位也有一块伤疤,裹尸的中山装经贺海定的妻子确认,也是自家男人从劳改农场带回来的衣服。侦查员在贺家室内墙壁旮旯还检获人体血迹……。
一起杀人分尸凶案,接案还未过24小时就告破。
那晚的案件会诊会,请来的专家也不少,就没人想到这组数字与服刑劳改犯人的监号挂上钩,老队长对我说,刑侦破案通常需要想象,但并非胡乱猜想,它是一个人思维方式经久磨砺的沉淀与发酵,生活的逻辑无所不在,逻辑才是想象的翅膀。
(七)
老队长胡铨生活里不抽烟、不沾酒,与一帮嗜烟好酒的麾下却相濡以沫,他有一股磁场,喜欢同手下打趣调侃,让敬畏他的人喜而近之。
队里的人背后说他工作时要求严苛无情,他便调侃道:“跟着胡铨,天天受气啊。”有人牢骚满腹,哀怨刑侦队的活紧张辛苦,他就敞开笑靥道:“刑侦队的人,只能呼吸,不能休息。”午间休息的队员,闲来甩几把牌,他老是一旁起哄取闹:“臭牌!头势蛮清,路子不清。”他的揶揄并非在取悦你,他的情趣总是在吸引你,让一帮人怨之愈深,爱之愈切。
刑侦队成天与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审讯嫌疑人是刑事诉讼的头道程序。与犯罪嫌疑人攻心斗法,刚入道的侦查员往往沉不住气,紧要关头动手动脚。对此,他常忠告那些来队里的年轻人,打骂犯罪嫌疑人,是一个刑侦人员无能的表现,刑讯逼供,是干我们这行的最大耻辱!
有一个惯偷,专肆盗窃居民家的电表,一夜之间,几十户人家漆黑一团。扰得民怨四起。惯偷被抓进来后,死不认账,指东道西,与审讯的侦查员兜来绕去,百般抵赖。办案人员气不打何处来,忍不住“修理”了一番。老队长得知虎着脸,劈头盖脑一顿批评,他不是唠叨几句就完事的人,随即领着队里一帮年轻人来拘留所,对那个惯偷亲自开审。
“呵,阿拉是老朋友了,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见面啦?”老队长不温不火,毫无剑拔弩张的架势。
“嘿嘿,胡队长,看到侬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进来呀。”惯偷一脸无辜。
“哪能?手头又紧了?脚花又乱啦?生活困难好讲嘛。”老队长单刀直入。
“哪会啊,吃了好几趟家什(上海话吃亏),憨笃(上海话笨蛋意思)才转不过弯呐。”惯偷胆怯而自我揶揄。
“呵,侬做人是蛮转的,也蛮活络格!”老队长边说边俯首看自个腕上的手表,点点手表,食指往惯偷面前绕了几圈,直视惯偷神色。
惯偷霎时像被戳到软肋,周身一颤。
老队长欲擒故纵,拿手表暗示电表。
“嘿嘿,我懂格,坍台,坍台,我在胡队长面前也瞒不牢格,只是请胡队长再给我一次机会,处理我时,手脚轻一点。”
“我们历来讲政策格,看侬是否有悔罪表现!”老队长斩钉截铁,起身让人录供。
那些笃信犯罪嫌疑人“不打不开口”的队员,叫老队长现场调教得服服帖帖。
跟在身后的侦查员都知道老队长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干我们这行,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他常说,警察要有血性,要显霸气,但骨子里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罪犯再凶残,我们也要把他当人看,天有明暗,人有善恶,刑警是一把扬善止恶的利剑,但千万不可剑走偏锋。
闵行老街菜市场生意红火,闹哄哄的鱼摊头当街横着数只大脚盆,鲫鱼、草青、甲鱼在盆里活蹦乱跳,摊主董某人称“咸黄鱼”,此人一身疙瘩肉,耸肩抱臂,朝余下的摊位虎视眈眈,淫威之下,他摊位的鱼价就是当日鱼市的行情,别人慑于他的拳头都敢怒不敢言。
“咸黄鱼”欺行霸市,罪不可赦,去了三名民警捕捉,但“咸黄鱼”蛮劲十足,三人竟然奈何不了他。老队长拍马驾到,早年培训班练就的一套擒拿术使得娴熟,一个跨步,绕臂飞转,锁紧“咸黄鱼”的手腕,瞬间,“咸黄鱼”头添屎,“哼哼”求饶。
“咸黄鱼”怀恨在心,青海服刑回来后,怀揣匕首,候在公安局大门外,欲同老队长寻仇报复。
老队长下班回家,陡然遭遇“咸黄鱼”,见对方呲牙怒目,便心知肚明。
“呵,侬回来了?怎么,工作找了吗?”老队长主动招呼。
“饭碗头叫侬敲脱啦,跟侬讨口饭吃吃。”“咸黄鱼”没好气地冲老队长咆哮。
“好啊,今朝去我家吃饭!”老队长依然笑呵呵地回话。
不知怎地,“咸黄鱼”气势汹汹而来,见着老队长,骨头就酥了大半,随着老队长往家走,老队长像久别的家人,一路与他搭讪,“咸黄鱼”吃软不吃硬,老队长那里一番体恤的话心平气和,“咸黄鱼”不免心头泛潮,火也灭了一大半。
“算了,饭就不跟侬吃了,求侬帮我找份生活。”“咸黄鱼”话头一转,给自己找个来由,转身离去。
老队长念着此事,特地去街道办事处托人帮忙,“咸黄鱼”总算安置了工作,但对老队长还是耿耿于怀。
冤家路窄。
有一天,老队长下班骑车途中,蓦然见一位老伯摔倒在路旁,赶忙下车搀扶起老人,老伯跌得不轻,但无大碍,老队长按老伯指点,推车载老人回家。敲开那门,双方都愣在原地:“咸黄鱼”开的门,以为老队长又上门来找他麻烦。
“侬跟我过不去啊?”“咸黄鱼”气急败坏。
“小赤佬,眼乌子张张开,侬碰着好人啦!”老伯竟是“咸黄鱼”的父亲。老伯一番述说,“咸黄鱼”面露愧色。
因缘而会,老队长因势利导,不会放过帮教“咸黄鱼”转化的机会,“咸黄鱼”终于交出那把匕首,冰释前嫌。
有一个叫范建新的惯偷,被判处无期徒刑,狱中患了一场大病,亲人都不闻不问,他心灰意冷,欲寻短见,想不到还是捉拿他的老队长,长途跋涉,专程来狱中探望他……
有一阵子,老队长老是一个人往市区跑,刑侦队的人都关注老队长的一举一动,但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副手憋不住探问,老队长跟他悄悄耳语,反复叮嘱,此事不可声张。副手疑惑不解,这事放在本区轻而易举,何必兜那么大圈子?老队长语气沉缓道:“这事,阿拉要替小姑娘想想,摆在本区解决不了问题。”副手怜惜那个姑娘,更怜惜老队长的焦虑。
原来,刑侦队办了一个强奸大案,正值严打,重大案犯都得公开宣判,歹徒被判死刑,弄得声势浩大,也给被害人形成巨大压力,被害人多番寻短见。老队长心头像压着一座山,百般安抚受害人仍不见效。
老队长一心替姑娘今后安生着想,不厌其烦跑市区找熟人,最后,一位老同事施以援手,协商市区一家幼儿园,为受害人重新安排了教师岗位,那个姑娘远离是非旋涡,重振精神,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
老队长对我谈起这段往事,由衷感慨:我们这些人,面对犯罪,不会忽略现场每一处细节,不会放过每一个罪犯,但我们常常忽略不该忽略的人和事。好多时候,我们沉浸在破案喜悦中,而忽略那些受伤害的人和事,每想到这些,我高兴不起来。
我认真地看着老队长的脸,他蓦然发现我在瞧着他,朝我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了熟悉的笑靥。我仿佛瞬间捉到了藏在那张笑靥后面的隐秘。老队长这番话道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大爱。
从老队长家里出来已近暮色,小区掩映在浓郁的香樟树丛里,夕阳正款款地穿越树顶冠盖,抖落金黄绚烂的余晖,满目琥珀般斑斓,像极了一幅色泽丰润的油画,令人依恋而盘桓。
我那时在冥想,我和老队长的刑侦生涯画卷里,什么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蕴?睿智不是底蕴,勇敢也不是底蕴,经过漫长的岁月,仍能像老队长那样,保持一份心底的善良,那才是生命最精彩的底蕴。
作者戴民,1958年8月出生。从派出所治安民警干起,先后在分局治安科、政治处、办公室、基层派出所担任领导,1990年担任分局局长助理。1993年担任闵行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2003年任市公安局公交分局副局长,2007年任市城市轨道公安局局长,2009年任市公安局治安总队长,现退休。其作品散见于《新民晚报》、《解放日报》、《文汇报》、《人民警察》、《美文》等报刊杂志。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