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杜拉斯还活着,今天她应该是106岁了。
如果她生活在这个时代,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谈论过死亡,也谈论过瘟疫。
杜拉斯照片
她在一本小书《写作》中回忆,当她和携带病毒的“苍蝇”共处一室,她会说:“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憎恶全世界的这个灾星,带来瘟疫和霍乱的灾星。”
可当她看到“苍蝇”被花园的湿气粘在墙上,垂死挣扎,她又“盼望它重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她会觉得这只“苍蝇”和她有关,因为她在场目睹了“苍蝇”的死亡。
就像在战争期间,目睹街上无数德国人,少不更事的她会想象“杀死一个德国肉体时的巨大快乐”。
但真正走上写作之路以后,她会怀疑这种快乐的合法性,即使她有一个被关进纳粹集中营、受尽折磨的丈夫。
杜拉斯和她的猫
她把最残忍的命运和最绝望的爱情,都赋予了自己作品里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无论距离现在多么遥远,其实都她的经历有关。
她说:“自己从未在书里说谎,甚至也从未在生活里说谎,除了对男人。”
她说:“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
有人说,在她活着的这82年(1914-1996),整个欧洲文坛,很难找到比她更孤独,也更坚强的作家,在她死后也是。
即使她在66岁遇到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恋人——28岁的扬·安德烈亚,她还是会说:“要是有哪天不孤独,我会无法呼吸。”
晚年杜拉斯和她最后一任恋人扬·安德烈亚
这位出生于1914年4月4日的法国女作家,从70岁那年(1984年)开始,因为小说《情人》的出版,就已经彻底跨出了欧洲文艺圈,成了一个世界级的明星。
光《情人》出版的后两年,在中国就有6个不同的汉语译本同时发行。
80年代《情人》中译本(部分封面)
几乎每个文艺青年,都能背出《情人》第一段结尾的句子:”与你那时(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到了1992年,让-雅克·阿诺导演,珍·玛奇、梁家辉主演的电影版《情人》上映后,杜拉斯的名望更是登峰造极,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名字和她那来自中国的情人。
电影《情人》剧照(1992年)
采访过杜拉斯的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阿特列·阿梅尔说:”杜拉斯的写作给读者两种可能,要么恨她,要么爱她,没有第三种温和中庸的态度。“
曾经为杜拉斯着迷,如今已是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的黄荭,也引述过中国文学界的评论:”(杜拉斯)作为一个女人,你可以爱她,也可以恨她,而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艺术魅力则无可抵挡,是不朽的……她以文字唤醒我们内心潜藏的欲念和泪水。可又有谁,真正读懂了杜拉斯。“谁能说自己真正读懂了杜拉斯呢?
晚年杜拉斯
即便面对大获成功的电影版《情人》,杜拉斯也会觉得有点媚俗和煽情,甚至后悔出让了电影版权。
在谈论小说《情人》时,她坚持说:“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爱情。我完全没有料到,读者竟然把它变成了一本流行小说。”
每个人都在谈论杜拉斯,但是杜拉斯对于我们来说,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可与杜拉斯的每一次相逢,都会让人着迷。
用杜拉斯的少女肖像做封面的英语版《情人》
译文有声想先和大家分享一篇王小波的文章,他从一个作家成长的角度,谈到了杜拉斯的《情人》与王道乾先生的译笔对自己的影响。
用一生来学习的艺术
王小波
我念过文科,也念过理科。在课堂上听老师提到艺术这个词,还是理科的老师次数更多:化学老师说,做实验有实验艺术;计算机老师说,编程序有编程艺术。老师们说,怎么做对是科学,怎么做好则是艺术;前者有判断真伪的法则,后者则没有;艺术的真谛就是要叫人感到好,甚至是完美无缺;传授科学知识就是告诉你这些法则,而艺术的修养是无法传授的,只能够潜移默化。这些都是理科老师教给我的,我觉得比文科老师讲得好。
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比有科学知识的人更容易犯错误;但没有艺术修养的人就没有这个缺点,他还有容易满足的好处。假如一个社会里,人们一点文学修养都没有,那么任何作品都会使他们满意。举个例子说,美国人是不怎么读文学书的,一部《廊桥遗梦》就可以使他们如痴如狂。相反,假如在某个国家里,欣赏文学作品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那就只有最好的作品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我想,法国最有资格算作这类国家。一部《情人》曾使法国为之轰动。大家都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刚去世不久的杜拉斯。这本书有四个中文译本,其中最好的当属王道乾先生的译本。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读过道乾先生的译笔,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
有位作家朋友对我说,她很喜欢《情人》那种自由的叙事风格。她以为《情人》是信笔写来的,是自由发挥的结果。我的看法则相反,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着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带来绝望的悲凉终,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事实上,《情人》也确实是这样改过,一直改到改不动,才交给出版社。《情人》这种现代经典与以往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需要更多的心血。我的作家朋友听了以后感觉有点泄气:这么写一本书,也不见得能多赚稿费,不是亏了吗?但我以为,我们一点都不亏。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了杜拉斯,有了《情人》,这位作家和她的作品给我们一个范本,再写起来已经容易多了。假如没有范本,让你凭空去创造这样一种写法,那才是最困难的事:六七十年代,法国有一批新小说作家,立意要改变小说的写法,作品也算是好看,但和《情人》是没法比的。有了这样的小说,阅读才不算是过时的陋习——任凭你有宽银幕、环绕立体声,看电影的感觉终归不能和读这样的小说相比。
译《情人》的王道乾先生已经在前几年逝世了。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是我真正尊敬的前辈。我知道他原是位诗人,四十年代末曾到法国留学,后来回来参加祖国建设,一生坎坷,晚年搞起了翻译。他的作品我只读过《情人》,但已使我终身受益。另一篇使我终身受益的作品是查良铮(穆旦)先生译的《青铜骑士》。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简单的真理:文字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看起来黑鸦鸦的一片,都是方块字,念起来就大不相同。诗不光是押韵,还有韵律;散文也有节奏的快慢,或低沉压抑,沉痛无比,或如黄钟大吕,回肠荡气——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实际上,世界上每一种文学语言都有这种筋骨,当年我在美国留学,向一位老太太学英文,她告诉我说,不读莎士比亚,不背弥尔顿,就根本不配写英文——当然,我不会背弥尔顿,是不配写英文的了,但中文该怎么写,始终是个问题。
古诗是讲平仄的,古文也有韵律,但现在写这种东西就是发疯;假如用白话来写,用哪种白话都是问题。张爱玲晚年执意要写苏白,她觉得苏白好听。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文章里的那些字我都不知该怎么念。现在作家里用北方方言写作的很多,凭良心说,效果是很糟心的。我看到过的一种最古怪的主意,是钱玄同出的,他建议大家写《儒林外史》那样的官话。幸亏没人听,否则会把大家都写成迂夫子的。这样一扯就扯远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们已经有了一种字正腔圆的文学语言,用它可以写最好的诗和最好的小说,那就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所用的语言。不信你去找本《情人》或是《青铜骑士》念上几遍,就会信服我的说法。
本文的主旨是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前辈,但却从科学和艺术的区别谈起。我把杜拉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看做我的老师,但这些老师和教我数学的老师是不同的——前者给我的是一些潜移默化,后者则教给我一些法则。在这个世界上,前一种东西更难得到。除此之外,比如科学、艺术更能使人幸福,因为这些缘故,文学前辈也是我更爱的人。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我在文学上所知道的一切。我没有读过大学的中文系,所以孤陋寡闻,但我以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为了我知道的这些,我要感谢杜拉斯,感谢王道乾和穆旦——他们是我真正敬爱的人。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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