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精神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融洽和谐的。就初民的生活而言,由于生产力的极端低下,人对于自然或是恐惧,或是崇拜,或是由此而反生出征服之心。但自周朝初年开始,由于人文精神对宗教精神的渗透和改变,天以及象征着天的意志和权威的山岳河川,就逐步开始在人们的意识中从与人的对立转移到与人的亲和合一。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重要支柱,儒家、道家乃至佛家(融入中国文化中的外来文化)思想中,都透露出对自然的热爱和欣赏。《论语·雍也篇》中记载了孔子的话:“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庄子·知北游》中也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六朝时佛学大兴,佛教徒也同样是自然山水的爱好者。但儒、道、释三家对自然山水的态度也有其不同处,尽管他们都热爱和欣赏自然,但从哪一个角度、哪一种意义上去热爱和欣赏,还是有所区别的。
儒家的态度
儒家认为,自然之所以能够为人们欣赏,并不仅在于自然本身的美,而主要是山水所蕴含的精神符合于人的某种美德。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也是因为山水能够“明智仁之性”(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三)。这在孔子语中就用“比德”二字加以概括。比如子贡问道:“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回答道:“夫水者,君子比德焉。”(《说苑·杂言》)又比如张问道:“仁者何乐于山也?”孔子就特别强调了山的“无私”(《尚书大传·略说》)如果说,观水、乐山是一种美感享受的话,在儒家看来,这种美感主要得之于观水乐山时的联想,也就是体会到“君子比德”的特征。所以刘宝楠说:“仁者愿比德于山,故乐山也。”(《论语正义》卷七)《荀子·法行篇》还记载了孔子的话:“夫玉者,君子比德焉。”儒家对自然美的欣赏,其重心就偏重在道德方面。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篇》)后代一些文人借用自然物来寄托自己的高贵品德,如屈原《橘颂》,刘桢《赠从弟》(“亭亭山上松”),以及陶渊明之爱菊,周敦颐之爱莲,都是与儒家自然观的影响分不开的。总之,儒家的自然观,是以道德精神为主的人与自然的合一。
道家的态度
在中国思想传统中,道家对自然尤为倾心。《老子》一书中虽然没有提到作为“自然景物”的自然,但是他所追求向往的返璞归真的境界,则已透露出人世间须向自然界接近的要求。而在《庄子》一书中,重视自然的思想比《老子》来得更为明显,其笔下的有道之士也大多与山林有关: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逍遥游》);“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徐无鬼》);“广成子在于崆峒之山”(《在宥》);孤竹“北至于首阳之山”(《让王》);而作为庄子理想人格化身的“神人”,也只有居于“藐姑射之山”(《逍遥游》)。道家反对人文社会的一切礼俗,对于文明社会给人心带来的桎梏深感悲哀,便只有寄情于“广莫之野”(《逍遥游》)。庄子以自己化作蝴蝶来揭示“物化”之境(《齐物论》),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而感知“鱼之乐”(《秋水》),都说明了他是通过与自然的融合来体验其“道”、实践其“道”的。这就决定了作为自自然然意义上的“自然”向自然景物意义上的“自然”的转变。“道”作为道家学说中的最高概念,其意义可以作为形而上的宇宙论向上推演,也可以落实为人性论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验,后者在《庄子》一书中就被称作“体道”(《知北游》),或曰“体纯素”(《刻意》),“纯素”也正是“道”的性格的呈现。在庄子认为,其“道”是“无所不在”的(《知北游》)。随着魏晋玄学的兴起,这个“无所不在”的“道”便集中到自然山水上来。既然自然是“道”的化身, 那么,对于自也就应该采取与之合一的态度。宗炳《画山水叙》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历代名画记》卷六引)所谓“以形媚道”,就是指山水以其形质之美使“道”显得更为妩媚,从而使山水能成为贤者“澄怀味像”的对象。孙绰《庾亮碑》写道:“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山水与玄学是二位一体的。孙绰又说:“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世说新语·赏誉篇》)在庄学精神的启示下,随着魏晋玄学的兴起,使人们一变而认识自然之美;由于自然中蕴含了玄道之趣,使人们再变而追寻自然之美;又由于山水与玄道的二位一体,使人们三变而以文学绘画摹写自然之美。总之,道家的自然观,是以审美精神为主的人与自然的合一。
佛教的态度
佛教强调通过沉思冥想使精神集中,从而达到禅定的境界。这种冥想,从释迦牟尼开始,最典型的地方就是河畔树下,这也就与自然结下不解之缘。《经集》是佛陀言说的结集,是印度佛教研究者公认的最早的资料,我们就能够在其中读到佛陀这样的训示:“对于此中消息,最好是通过在深沼中与在浅沟中的水来了解了。”“贤惠的人,一心一意追寻精神的安定;他在森林中漫步,在树丛下冥想,感到很大的满足。”之后的《长老偈》中也有这样的诗句:“在这个草丛中,开着灿烂的鲜花;我坐在河边,心情开朗地冥想。人所得到的快乐,没有再大的了。”在汉译佛教典籍中,我们也能了解到佛教对自然的一些看法。如《经律异相》卷三载:“佛告沙门:观彼巨海,有八种德。”但这不同于儒家的“比德”观念,而是借以突出佛法之广大,比如“其广即汪洋无涯,其深则有不测之底。稍入稍深,无前所碍,斯一德也”等。所以,佛教对于自然的态度可以概括如下:其一,佛教的冥想,是要在自然中体验到一种宗教的快乐;其二,佛教对于自然,不是采取与之合一的态度,而是观想静察;其三,佛教对于自然所体现的“德”,不作伦理道德方面的发挥,而只是以之隐喻佛法的广大无边。这种自然观,姑且可以称为以宗教精神为主的人对自然的观照。但佛教在进入中国之后,不能不与中国固有的思想传统发生交流并受到影响,尤其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
关于自然山水
欧洲人对于自然美的发现,主要是通过旅行,从而成为自然美的感受者(参见雅各·布克哈特《义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第四卷第三章“发现自然景致之美”,花亦芬译注本)。中国山水文学的产生,当然也离不开旅行,所以《文选》收录的早期山水文学也大多归入“纪行”“游览”“行旅”一类。但更为主要的,则是得自于思想的启示。
自然山水进入文学,经过了一个由附庸而蔚为大国的过程。
在《诗经》和《楚辞》中,当然不乏山川树木、花草虫鱼的描写,但这些景物都是作为诗人表露感情的纽带和象征,即与“六义”中的“比兴”有关。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是主体,自然是旁衬。
汉赋中有不少“模山范水”(《文心雕龙·物色》)的段落,但其内容则不外乎“陈其形势产品”或“喻诸心性德行”(钱锺书《管锥编》语)。这些都与儒家自然观的“比德”说有关。
可是到了晋、宋之间,随着道家自然观的影响,人们在文学和绘画作品中越来越多地以自然作为吟咏或描绘的对象,而山水之所以可爱,也是因为其中蕴含了“道”。自然在文学中的表现,可以分为以陶渊明作代表的田园作品,和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作品。陶渊明的诗文所展示的,是一个不甘束缚的自由的灵魂,如何从“举世少复真”的黑暗、虚伪的官场中挣脱出来,走上归隐之路,从而发出“复得返自然”的愉悦。宗炳强调画山水是因为“山水以形媚道”,谢灵运山水诗中也常常使用“媚”字,如“白云抱幽石,绿篠媚清涟。”(《过始宁墅》)“江山共开旷,云日相映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登江中孤屿》)这些“媚”字均作亲近解,用以引发从自然景物中悟得的“道”“理”。对这些作者来说,自然既是传达思悟的意象来源,也是主观沉思或妙悟的对象,它是“道”的体现。陶渊明的田园诗,贵在从对南山的凝望中悟到“此中有真意”;谢灵运的山水诗,贵在游览景物时发出“蕴真谁为传”的询问。而到了谢朓,这种对“道”的思悟,就逐渐被人生哀乐和哲理的咏叹所取代;而在王维的笔下,陶、谢作品中的夕阳、飞鸟、洲渚、流水所蕴含的玄学“真意”,也被空山、幽涧中透露出的禅学领悟替了。
与诗画同步,文章中的自然山水描写,也是在晋、宋年间开始兴盛的。正如支道林的创作对山水诗有“开其先”的作用,僧人的文章也同样具有先导意义。庐山诸道人的《游石门诗序》,记载了隆安四年(400)仲春,以释法师为首的三十多名僧人游览庐山石门的情景与感受。文章说,此行的目的是“咏山水”,而在自然的变幻之中,作者也发现了“开阖之际,状有灵焉”,并且在结尾写道:“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也是从山水景物的吟咏中,领会到其中的“神趣”。尽管其内容是佛教的,但方式却是道家的。慧远的《庐山记》和《游山记》也具有类似的特征。至于谢灵运,作为“总山水、老庄之大成”(沈曾植《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者,不仅体现在诗,同时也见于各体文章。他的《山居赋》及自注,分别以韵文和散文描摹自然,同时也特别提醒读者,要从“艳辞”中寻其“深意”,才能“去饰取素,傥值其心”。尤其是其自注,更是以散文的笔调写出自然之美,影响了唐代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他的《游名山志》也是后来地记、游记的先声。而《佛影铭》更是将山水描写带入“铭”体。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以回归田园为主旨,引起了后人的反覆追和模拟,欧阳修甚至认为这是两晋朝唯一值得称道的文章。江淹模拟众体,代表陶渊明的就是“田家”。只要说到田园,人们立刻就会联想到陶渊明。自此之后,田园山水文也兴盛起来。有的见于书信,有的见于序文,唐宋时代的亭台阁记,也往往有之。陶弘景《答谢中书书》说:“自康乐(谢灵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云:“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自注:柳子厚,宋之谢灵运)。”这样来看,陶、谢不仅是对以往自然思想和文学传统的集大成者,也是后世田园山水文学的鼻祖。
《国学文选》
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
文本摘自:《国学文选》第五章“自然”导言
作者:张伯伟、童岭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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