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西部皮影艺术图录》(全2册)
丁克西 编著
2018年12月出版
皮影戏:电影的先驱,动画的鼻祖
皮影戏,即用兽皮雕镂成人物的平面偶像,以光线映于帷幕上表演故事的表演艺术。显然,它是一种戏剧,却自成一类,不属于一般的由真人表演的戏曲剧种、说唱曲艺艺术。在我国文化与旅游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中,皮影戏和其姊妹艺术木偶戏、布袋戏均被列入传统戏剧类。皮影戏除流传于我国外,还是印度、印尼、马来西亚、柬埔寨等国家传统艺术,在欧洲也至少表演了几个世纪。这种艺术形式也因此较早地受到国际戏剧学界的关注和研究。
印度尼西亚巴厘传统哇扬戏(皮影戏)的舞台效果(唐睿《亚洲皮影艺术及其流派研究》)
《电影通史》中提及了十九世纪法国演出的皮影戏和机械幻灯对电影的诞生给予的实实在在的启发;除了不具备电这个要素外,皮影和电影同样具有连续投影的动作表演、配音和音乐。因此称其为电影的先驱和动画的鼻祖,并不是夸张。
关于中国皮影戏之来源的充满浪漫色彩的种种假说鸿迹,在此不赘述了。可以确定的是,皮影必然是由手影、纸影等简单初步的形态发展而来,而现存的影偶艺术风格又和剪纸工艺关系很大。北宋中期张耒的笔记《明道杂志》已经记述了一个皮影戏戏迷因“入戏”太深,心甘情愿地被骗子们骗走一顿祭品和祭器换得对关公之死的情感慰藉的小故事。这时的皮影三国戏,已经具备如此完备的艺术魅力了,似早于杂剧、南戏的成型,而与曲艺如平话、弹词等更为亲近,演变步调更一致。出现于南宋民间的《百宝总珍集》是我国最早的古玩器物专门著作,记载当时一个皮影箱(即一套皮影)已有1200个影偶头,影偶身躯数百个,分大中小三等。另有单马、窠石、水、城、船、门、大虫(老虎)、果卓(桌)、椅儿、枪刀,均为布景道具。诗云:
大小影戏分数等,水晶羊皮五彩装。
自古史记十七代,注语之中子细看。
现代,一个最好的皮影箱也不足1000个头梢。可见一千年前的皮影影偶,其精细复杂甚至胜过当代皮影。
拱桥景片
作为美术杰作的影偶
在中国皮影戏的六大形态要素即影偶形态、弄影技术、唱腔、音乐、灯光、影幕中,影偶形态是最直观恒定的,其鲜明独特的形象,就像脸谱之为京剧的象征符号一样。基于此六大要素,对于皮影戏的关注研究,也就由民间工艺美术、民俗学、戏剧戏曲学、音乐人类学等多个角度入手。如国内大部分“非遗”研究一样,对皮影戏的活态记录、保存整理、定位分类、历史评价都存在着大量空白和缺憾。比如弄影技术,不同于戏曲舞台表演的身段谱,虽然相对随意但并非没有规律和原则,难于记录和归纳,纯靠艺人们口传心授,在学术研究中处于学科交叉的空白地带,每时每刻都面临失传的危险。
但收藏在戏箱中的影偶实物却留存得数量多、质量高、成体系。清代、民国的老皮影在文革浩劫中幸存下来者,比比皆是,在滦州、潮州和陕西三大影系均是如此,实为大幸。
窃以为影偶皮质,较纸质木质的工艺品而言相对不易损坏;规制小巧,易于庋藏;最重要的是,民间对影戏活动一般含有信仰崇拜的迷信色彩,皮影在民俗活动中地位特殊、崇高,皮影戏在民间的影响力极为广大,故而毁之不尽,弃之不绝,吉光片羽,存留人世。合理推测,在不远的将来,皮影戏作为戏剧艺术可能消亡,但皮影影偶作为文物和工艺品却将留存传世。
马术
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的《清代西部皮影艺术图录》,为国内最新发表的西北(陕西)影系影偶图册,收集了甘肃、青海多个县市流传的清代影偶图片近千幅。其原汁原味的历史价值和优美精细的艺术价值,在建国后的皮影研究成果中也是罕见地又多又好。以此书为基础,可以品鉴出作为美术杰作的影偶许多的艺术特点。
皮影影偶是纯粹二维的线条艺术。影偶展现的是角色不同角度的侧面形象,这种灵活的角度处理,与古埃及壁画的“正面律”有些暗合,但更加巧妙、生动。在没有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帮助下,一代代影偶匠人总结出这种既抽象凝练又富于表现力的雕刻法则。
具体而言,人物头部(头梢)的面部大部分为正侧面勾勒,艺人称为五分面,眉目精细尤有神韵,突出老生的须髯、旦角的鬓发、净行的脸谱、丑角的奇特五官等。
而其象征身份的冠帽头饰尤其繁复精细,则以半侧面为主,称为七分面、八分面。影偶的偶身部分(身段)一般要搭配多个头梢,有的处理为五分面,有的处理为七分面,充分展露其双臂、双腿和躯干。
花旦、青衣旦
影偶成品是刻镂而成的浮雕,匠人熟练地交替运用阴刻、阳刻技法,也是一个重要特点。素净简洁的生旦面部,用戏曲化妆术语是“俊扮”,采用阳刻,外轮廓线之内镂空的部分即肤色底色;细节丰富的净丑面部,以及繁复细腻的头饰及身段,就必须采用阴刻或阴阳刻结合了。
年轻时的程咬金(小绿靠)
年老后的程咬金(长寿王)
尽管皮影戏扮相受到戏曲舞台装扮的影响(或者说二者相互影响)很深,但创作者无须顾及真人演员面部妆饰所受的种种局限(人的脸部空间总是很局促的),从而可以夸张大胆、天马行空地塑造出成批极富个性的形象角色,尤其是人间的英雄豪杰和神仙妖魔、山精树怪之类非人。以净角形象为例,其眼眉部位的变化,一副影箱中至少有五六十种之多,表现出了人物身份、年龄、忠奸等特征。有的人物形象则体现了时间的印迹,如隋唐故事中瓦岗寨的人物程咬金的专用头梢,从少年到老年,有七八种之多,表现了不同的年龄段和身份境遇变化。
变脸鬼:一半是美女,一半是女鬼——在表演时可以轻松变脸的皮影,充满设计制作的巧思
仔细观赏影偶的面部线条,你会发现它包含着动态的情感。如生旦之眸子居中,目如秋水,口角平整,喜怒不形于色,是正面主角,性格也是类型化的忠孝节义、三纲五常。僧人、武将这类身份特殊的角色,鼻尖向上下倾斜,眸子紧凑如斗鸡眼,眼神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力士、神将、兵卒等有武力的角色,口部还有些咬牙切齿。
金毛犼和地虎精
影偶的头冠和身段,则取材自传统工艺美术中的各种图案与纹样,而又极为谐和、优美,在圆润和凌厉、粗犷和细腻之间游刃有余,组合出丰富的变化和创造。我们可以任选几枚同类型的影偶头梢来寻找其关联和变化。
下图为四枚“乌纱帽”,依次是三角翅乌纱帽、三角翅国舅乌纱帽、桃翅乌纱帽一、桃翅乌纱帽二。面部、头冠无一雷同,但分拆开细节则可见其基本元素。
四顶帽子中部也就是帽顶下部,都有成排点状纹饰,但有的呈圆弧状,有的平直,有的把圆点变形为梅花点。
四顶帽子中的三顶都有表现立体感和光线折射的成排楔形短划,但位置和形状都有巧妙变化。
另外,三角翅和桃翅(桃形帽翅)的翅形,每顶帽子上缀的绒球也同中见异,各有特点。
如前所述,一个皮影箱里的身段只有几十、上百个,但头梢却可以有数百、上千个。这是因为头梢和身段之间可以拆开,一个身段需要对应多个头梢。大部分身段其实就是戏曲中不同的行头服装的立体变形刻画,名称也与之基本一致,即男女蟒、男女靠、褶子、官衣、袍子等。身段造型特点是上小下大,呈三角形,双袖宽大,而且所有站姿的身段腿部都没有裙袍遮挡,最长的青衣褶子下摆也仅及膝盖,露出宽阔的裤脚,这是与戏曲服饰最明显的区别。短衫和长衫的区别是传统社会身份地位的重要体现,读过《孔乙己》的人都很有印象。那么西北地区的皮影戏为何不刻画真正的蟒、靠、褶、袍呢?应该说这与表演形式有关。一个影偶由三根签子操控,分别钉在影偶胸部和双手,影偶下半身是悬空的。挑签者操控影偶双腿晃动,犹如行走(尽管更类似蹦跳),更具真实感。如果刻画成长衣遮蔽的一整块,过于笨重不轻盈,在影台上进退就像滑行,打起仗来更是不方便,不符合观众的审美要求。当然了,这是笔者“想当然耳”,这一疑问仍值得思考。因悬丝傀儡、杖头傀儡、布袋戏等均基本不刻画人偶下半身,以裙袍代替了,独皮影戏着重刻画腿部,或有深意存焉。
哪吒三头六臂法身
身段和头梢之外,皮影戏的景片之丰富,远胜戏曲一桌二椅的“空舞台”,如《图录》所收“地狱刑罚”类,抽肠剖腹,栩栩如生,观之确有惧意。皮影戏的“人神骑靠”,无须如戏曲舞台以鞭示意跨马驰骋,而是细腻刻画坐骑与骑士,更是将其美术性充分发挥出来。故而,目前尚活态留存的皮影戏特长于表现光怪陆离的神魔传奇题材。《封神榜》故事中阐截二教斗法时,各路神仙与他们的四不像、金眼骆驼、麒麟、青牛、梅花鹿、黑虎等坐骑,活灵活现展现在观众面前,是何等的神奇美妙。
《清代西部皮影艺术图录》
应该说,《清代西部皮影艺术图录》仅是我国二十多个省市区三大影系数十个小流派的皮影戏艺术长河中撷取的一朵小浪花。但正如笔者前述,与浩如烟海尚欠整理发掘的影戏资料和艺人们肚子里的“玩意儿”相比,已经正式进入研究视野的成果太少太少,这就显出了《图录》的弥足珍贵。
皮影戏在我国民俗学发端伊始即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迄今已有百年。然在图书馆查阅皮影主题相关资料,每一影戏流派或有一二种专著,或仅有数篇单薄的论文。在专著之中,或侧重于影戏剧本(称“影卷”)的俗文学研究,或侧重于影戏的音乐唱腔,或阐述影戏戏班的演出形态、戏俗戏神等民俗内容,挂一漏万,缺憾太多。
自从各省将皮影申报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后,作为民间工艺美术品的皮影研究,近年有所复兴。中国美术馆(北京)、中国美术学院皮影博物馆(浙江杭州,其藏品现并入“民艺博物馆”,笔者曾于2018年参观,是国内最好的皮影艺术知识基地之一)所藏皮影珍品,也陆续整理出版。但上海古籍社所出《图录》,属地方文化系统长年在民间搜集整理的成果,其成功也昭示着深入基层、走进田野,与艺人们心贴心,金换金来银换银的宝贵经验。
皮影戏表演的幕后情景
对于几代相传又逃过多次劫难的祖传老影箱,艺人们舍不得让出,但也明白这是文物、应该由国家保管的道理。作为一位县文化馆的文化干部,《图录》主编丁克西先生本着强烈的责任感,持之以恒地在自己所熟悉了解的甘肃武威、永登、青海民和、乐都等地寻访皮影艺人,摄制皮影照片,从胶卷到数码成像,历经二三十年的光阴集腋成裘。由此,皮影原物仍留存在影箱里、活跃在影戏台上,而其美丽得以留存纸上,为世人赞叹。
刻影人无名,挑签人远去,这些老皮影曾经站在“亮子”(影幕)后,接受过无数双天真淳朴、饱经风霜的目光沉醉的注视。今日我们有幸阅览这些可爱生动、灵机妙趣的影偶,亦是对祖祖辈辈以艺养家、师徒父子相传的皮影艺人之怀恋,对优秀的基层文化工作者默默奉献坚守的一份微薄敬意。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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