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疫情并不因为春天将临而有所收敛。媒体的辐射,使夜晚充彻着魔鬼的狞笑和人们惶恐、焦虑的呻吟;而与之相对的是逆行者、志愿者跫跫的足音。这个时候还能静下心来读书?还能高高挂起而发无谓的高论?我加入了志愿者的行列。
不知什么原因,凡是我住过或经常出入的小区,保安和保洁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熟人。在节假日或者晚饭后遇见,会站着聊天、抽烟。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区域,碰到一个保安上来敬礼,我还了一个礼。他说你是住某某地方的。我诧异。他说你大概不记得,我就在那里干了一个星期,但我记住你了。我说你记得什么?他说你是唯一一个给我们保安还礼的业主。这我承认,但不知道是唯一。我想这是人与人起码的礼节。我算什么东西,趾高气扬、心安理得地受礼?我当时内心很暖和。还有一次上班时,另一区域的清洁工上来说,杨阿姨不在这里干了,她来几次想道别,可你不在。她要我转告。哦,怪不得有一段时间没见。那是个外来务工者,约六十岁上下。工作是绝对认真的。我还当着她的面对几位同事说,杨阿姨就是人才。有人不理解,我补充说,只要兢兢业业把自己工作干好的就是人才。杨阿姨笑着说,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只会干粗活。但她看得出来,我绝不是在取笑。大概过了一年后,匆匆忙忙骑车间,掠过一个眼熟的面孔,看她像与我打招呼的意思。等想起是杨阿姨时,她已汇入人流。我有好几天一直想到这件事。她会尴尬吗?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记性有点差了。还好,一次在菜场买菜,认出了杨阿姨,我马上说起那天的事。她说我记性好。其实不是,而是我内疚。我说你也年纪蛮大了,该歇息了。她说换了一个新的地方,老板很看得起她,所以再干几年回老家。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像当年那个悲天悯人,在车轮下抱起小悦悦的清洁工陈贤妹。
我曾细细观察过,凡是干这一行业的,几乎都俯首低眉,特别是干保洁的。见人经过就让路站一边,或者赶忙将垃圾车靠边。即使有熟悉了的业主,劈面遇见,也不会跟你主动招呼。譬如我住处的老刘,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但从不主动招呼。内心因职业的低下而觉得卑微。他老婆倒是个爽快人,远远看见就让垃圾车慢下来,问一声饭吃过没。有时,我们站定抽烟,他将烟转了转闻闻说好烟吶!看着满身是尘灰、头发蓬乱的老婆,他感慨,说自己无能使老婆干这又脏又臭的活。我无言,只能把话题转到他子女。他说生了两个儿子,都有孙子了。两年没回去了,今年回去。说到孙子,他一脸的幸福感。是啊,作为男人,谁希望自己的老婆这样幸苦又不体面呢?
而就是这样一个群体,在这次疫情爆发后的日日夜夜,使我看到了他们闪亮的一面。
在小区设关卡、检查出入证、人人进出量体温的日子,人手不够,我充数其间。那晚,我与老刘一个岗。只见他穿了一身迷彩服,已在那里站得笔直,手势干脆地指挥交通,拦截行人。完全没了拿着扫把、簸箕的猥琐相。我打趣说,老刘你哪弄来的迷彩服?穿在身上合身又精神。他边上的同事说,你不知道吧?老刘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这迷彩服是退伍时留下的。他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在国庆节才穿一天。我似乎隐约记得,有一次好像看到她老婆边上走着一个穿迷彩服的人,但我认不出是他。再说即便认出,我也以为是地摊上买来的。那同事补充说,国庆节那天老刘一定会请假,就是为穿这身军装。而这次是特例。听他一说,我有些泪眼。我们的话老刘其实都听到了,只是他专注着自己的岗位,没搭腔。这个老刘!他把这次抗击疫情当作了匹夫有责的保卫战。
我再打量起他来。也许是站直了,他似乎高了一截,声音干脆清晰,像是站在哨位上的一个老兵!我模仿他敬礼的姿势,但觉得就少了那股子精气神。
随着疫情的加重,每个楼梯都需要消毒、喷药。那是个动拆迁的萧塘老片区,一律六层楼的住房。这样的小区物业费少得可怜,年轻的保安、保洁请不起,只能请六十上下的老人。一个片区有八九十个楼梯,除了日常清洁管理的任务,喷药的一人负责四十多个楼梯,每天上下午各一次,要背着三十多斤重的药水桶,还要记录、拍照,一天上下八九十个来回。合计起来也有八九公里的路。对这个年纪的老人,实在是重体力活。他们说,毕竟老喽,不行喽,等这次疫情过后,我们就不干了。可现在不能停,哪来的人手啊?他们的话就是那样实在。其实他们也知道,这疫情掌控不好就是国难。对于这样的群体,我没想过用“光荣”、“美丽”的字眼,与其这样,还不如多一些理解、关怀。一个真诚的微笑与发自内心的尊重比什么都重要。
那个因患小儿麻痹症而一手残疾的老黄,别看他就一米五的个头,可快人快语大嗓门。与他搭班的人母亲去世,人手不够,他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尽管十点后已封门,但要防止有的住户晚上偷偷溜进来。正月半后,有一户人家半夜从外地回来,全家老小五个,还有一个婴儿。外面下着大雨。按规定是不让进的。但体温测量都正常。看看可怜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放行了。并叮嘱明天清早办手续。有一个业主,没有出入证,打量老黄貌不惊人,一定要驱车强行闯关,并说小舅子是某某领导,就像“我爸是李刚”一样。老黄坚决不放行,并说除非从我身上压过去!这时的老黄中气十足,真有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气概!当然那人的小舅子不是李刚样的人,反而大骂一顿。执法的110来了,大家给老黄翘大拇指。为这事老黄觉得很骄傲,每碰到一个熟人就说;不要瞧不起我这样的人,老子在这岗位上一天,就得有个人样!老黄的妻子也是残障人士,还常服药。他说尽管有医保有残障人士每月的生活费,但孙子在读书,自己出来揽份工作,减轻儿子的负担。再说,人是要干活的,否则骨头生锈。其实,我知道,他作为门卫,有人认可听他指挥,会产生一种有尊严的满足感。
那个片区有1500多户外来人口,但没有漏掉一个疫情重灾区来该隔离的。没发现一个疑似病例。听到这样的结果,尽管非常的辛苦,但一旦到了岗位上,大家都始终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半夜时分,大门封锁。没有进出。大家在议论,说这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有的说,应该快了,即使胜利在望了,我们也不能放松,否则会全功尽弃的。其实都已很疲劳了。但大家相互鼓励着。替班的来了,老黄说,我眼皮实在撑不开了,让我打个迷糊。那个老刘,晚上似乎更精神了,好像又在自卫反击战的哨卡上警戒。我说老刘,今年你又没回去。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前线,一有敌情,我们也是连日连夜不合眼的。再说回不去也好,否则就出不来了。说着他打开手机,那是大年三十的视频。画面上是儿子一家子,站在前面的是一个男孩,做着鬼脸,竖起两个呈“V”字的手指。说爷爷奶奶大年夜快乐!老刘一脸的幸福满足。
那是个难得清朗的星夜。下弦月像鼓满春风的帆板。尽管是气象意义上的春天了,可晚风还是凛冽。而这个夜晚,天光显得特别明亮。那当然是我的感觉而已。事实上,是因为那些个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人,在这特殊的时期,散发出平时掩盖了的光芒。一旦激发出来,使我们心头为之震惊。就像那埋在地下的煤炭,一旦燃烧,就会产生耀眼的光芒。他们照亮了我们平凡而又特殊的日子,使我们的心变得柔软而贴近。
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我说春天过后,冬天还会来临。对于我们,重要的是,不要到冬天再来临时,才记想起那曾经的光芒!
汤朔梅,笔名:朔梅,上海市奉贤区人。1957年3月出生。1982年7月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80年代起,在《萌芽》《上海文学》《诗刊》《上海诗人》《上海作家》《朔方》《人民日报》《文汇报》《解放日报》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收入《当代大学生抒情诗选》《2010文学中国》《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出版有诗集《湿地上的太阳》,散文集《青桑叶,紫桑葚》《一棵会走动的树》《朔梅散文选》等。小说《草鞋,蒲鞋》获“世说心语”第八届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散文《相呼之情》获第11届“上海文学奖”。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奉贤区作家协会主席。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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