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著名文学批评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风头甚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评著称。1990年后,吴亮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艺术,开始关注当代绘画与摄影。2000年,吴亮又恢复到他的评论者状态,重出江湖,对文学与文化现象发表了一系列言论。现为《上海文化》杂志主编。著有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批评的发现》,随笔集《往事与梦想》《城市笔记》《艺术在上海》等。
一次在朱大可家
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
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
他双脚离地
如同瘸子连连嘟哝:不!不!
好多年以后
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
《中国可以说“不”》红极一时
他不再写诗但仍不乏诗的想象
2006.6.7 16:50
一次北京《文艺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
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
周介人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
蔡翔和我奉命作陪
席间周介人见该领导心情不错
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
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人虽憨厚,文章并不憨厚!”
把周介人吓了一跳
2006.6.7 17:07
一次李庆西来,大约是冬季,我与程德培去火车站接他
三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饺子喝啤酒
李庆西问程德培:清污结束了,你们这儿传达了没有?
程德培兴奋得直搓手,答非所问:吴亮又可以乱写了!
2006.6.7 17:21
一九八四年年底
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
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
许多人围着一架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
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
比赛还未开始,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圈
曹冠龙开玩笑说,德培一只吃过药的蟑螂
李陀说,这种球也值得激动?
德培说,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2006.6.7 17:40
一次在桂林开会,同行的有陈村
那时真是年轻啊
告别晚宴上,我豪迈地仰面饮酒,低头嚼肉
一大盘狗肉我吃了四方之三
事隔多年之后
陈村在他的某篇文章里回忆道:吴亮吃狗肉当场流出了鼻血!
2006.6.7 17:56
一九八六年之夏
我和程德培策划了“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
会议在旅顺召开,一个漂亮干净的海滨小城
发生了许多故事,让别人去回忆吧,如果他们的记忆力尚未衰退
当然,那时候周介人还意气风发
他私下里还让我看了他的会议笔记
周介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回忆录(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还有我们作协机关的财务老房(愿他灵魂安息)
记得老房胃口一直不错
他红光满面,他还劝我少抽烟,他说身体最重要!
2006.6.7 20:48
会议后来移至沈阳
分手前夜
大伙儿依依惜别
我们又开始拼命喝,而且是五十几度的汾酒
周介人说:别喝啦,昨晚你吐了一地
我记得我拿着斟满的酒杯到处挑衅一连灌了十几杯
正在大伙儿酒足饭饱准备离席之际
复旦大学的某位小老弟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走到我面前
恭恭敬敬地说,吴老师我敬你一杯
那一刻我已经摇摇晃晃,但我清楚地记得
席间我曾提议与他干杯
他说他不会喝酒
我马上明白了,他以逸待劳,现在觉得我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此刻敬我的那杯酒
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顺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来几只空酒杯一一斟满
“一人三杯,如何?”我说
这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脸尴尬
周介人在一旁不知底里,说,不能再喝了!
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喝一杯,我必醉倒无疑;如果一起喝三杯,这小子也必不省人事
这个孬种,可惜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2006.6.7 21:16
八四年夏天的炎热难以忘怀
那时我仍是上海饮食冰箱厂的检修工
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写作
一篇五千字的评论半天就可以完成
稿费相当于工厂给我的月薪
当时知道我的人并不多
我兜里总有些碎银子
夜里暑热难当
我就一个人溜到淮海路去吃冰沙
赤豆或酸梅曾是我当初的最爱
我喜欢冰冻甜品却不怎么喜欢冰镇啤酒
记得七月初的一个傍晚稍稍有点微风
程德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人们寻访朋友事先往往不通电话
那时长乐路浓荫蔽日街上很少车辆
2006.6.7 23:09
第一次去湖南拍的照片不知塞哪了
长沙,岳阳,常德,张家界
一辆破旧的旅游大巴玻璃窗震动着
夜色掩护下我看不到车轮从悬崖边碾过碎石滚入山谷
我们饥肠辘辘一路颠簸,车窗外漆黑一片
在拐弯处,车灯把一块写有“张家界”三个大字的界碑照得雪亮
那一瞬间我不晓得写这字的是沈从文,他老人家当时还健在
2006.6.8 6:01
半途中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
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
蒋子丹安排周介人与我同屋
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
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
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
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2006.6.8 6:24
第一次坐船去厦门
刚出吴淞口就开始晕船
有朋友递给我“斜桥榨菜”说能管用
那是一九八五年四月
我在厦门大学认识了刘再复林兴宅
和刘再复熟悉是十年之后在台北与科罗拉多(留待我在《九十年代琐记》里回忆吧)
在“新方法论会议”上他和林兴宅都是明星级人物
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是朱大可会议上向我挑衅(后来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二是我和许子东在鼓浪屿山脚下的地摊街购物
我为我自己买了一只有黑桃老K图案的打火机
许子东为他太太看了皮包凉鞋首饰雨伞和太阳镜(我忘了他买没买)
我们一路聊日常生活
中间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生个孩子
2006.6.8 7:42
为写这《八十年代琐记》我翻了好几只抽屉
几只灰蒙蒙的大牛皮纸袋几只破损的信封
里面塞满了照片
往事历历在目
其中一张
我坐在一九八六年沈阳《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的办公室
和许振强下象棋,陈言与刘齐两侧观战
房间陈旧,阳光无力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落地窗和墙壁油漆斑驳,桌子堆满报纸杂志
他们告诉我,这个房间
当年曾是张学良的卧室
2006.6.8 8:02
大军阀的卧室!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
在太原我看到极其类似的景观
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原来是阎锡山的大帅官邸
多么令人遐想的地点
虽然当年将“匪产”作这样的安排分配有些匪夷所思
阎大帅的房子暗道密布,不仅鬼祟而且阴森
相比之下
少帅府多了点教养,也可以闻到女人味
2006.6.8 8:18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
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
钱理群,吴福辉加上我
周介人笑吟吟地说,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
忘记谁了,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吴福辉)同屋的那位
窃笑着对我耳语: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
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
完全两码事!他强调说,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
我不相信
2006.6.8 9:15
一九九八年五月
我和蔡翔在洛杉矶机场遇到钱理群
他告诉我,这次去美国开会主要为了会会朋友
其次是买一台“打鼾者睡眠呼吸机”
可能要两千多美圆,老钱说,太太关照的,必须买
我顿时想起了张家界的那个不眠之夜
2006.6.8 9:27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
房里三张单人床
老吴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和老钱聊天
老钱则坐在靠门的床边好像睡意全无
我知道了我的位置在中间
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人很困乏
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
半夜我醒来了
我听到了什么啊!
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
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
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
声音单一,巨大,均匀,有持续性
老钱这边更了不得
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
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
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
突然,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
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
多么安静啊,不过就是一艘船
猛然间,没有预兆地,老钱那边又擂起战鼓吹起了号角!
2006.6.8 10:15
关于打鼾这里添一条补白
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
我曾与陈思和同住一个三人房间
另一位我想不起是谁了
早晨大家爬起来洗漱
陈思和说,吴亮你说了一夜梦话
“不会吧”
你说的还不是一般的梦话,长篇发言,逻辑清清楚楚
“我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还记住了几句,现在全忘记了,陈思和说
这件事于是就成了悬案
因为之前之后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在梦里发表长篇大论
2006.6.8 12:39
一九八七夏天在海南岛华侨农场的一间酒吧
黄育海请许多朋友喝咖啡喝啤酒
那是个长廊式的酒吧,敞开的酒吧紧靠泳池
泳池一半在室外一半不规则地延伸到桌边
池水的鳞鳞波光反射到低垂的天花板上
空调机嗡嗡翁喷出白色的冷气
黄育海喜欢时髦
当然他更热衷的还是涮锅茅台和粤式煲汤
以酒吧外的蓝天和椰林为背景
我回忆起黄育海在上海肇嘉浜路清真馆狂吃涮羊肉的饿相
二十年过去了
黄育海成了九久董事长
他仍然喜欢热闹的粤菜和雅致的酒吧
2006.6.8 13:24
无缘无故想起了甘少成
一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艺术家
此时此刻,他为我画的一幅肖像就搁在我左边的杂物架上头
画的下端写着“画老吴1988.11甘少成”
那天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我们喝了两瓶“尖装”
老甘和我大谈法斯宾德,甚至预言般地说他渴望像法斯宾德那样夭折而死
(老甘后来死于车祸,他酒后驾车撞在大树上)
临别前,他趁着酒兴给我画画
那时我也真够大胆
居然夹着画摇摇晃晃骑自行车回家
老甘!现在我还常常在你画我的那幅画上感受到你留下的气息
2006.6.8 13:51
画家朋友英年早逝的消息每隔几年传来一次
又一种充满可能性的生活戛然而止
他们像停走的钟,时针永远凝固在某一刻度旁
2006.6.8 14:07
一次,我去重庆路“沧浪亭”吃葱油面
迎面遇到了姚慕双
他正好推门出来
用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嘴
2006.6.10 13:25
一次,街沿停了一辆收尸车
两个戴大口罩穿浅蓝布褂的人抬着橡皮担架从13号门里缓缓走出
我看到用洗得发黄的裹尸布包起来的“某个人形”
那个我非常熟悉的老太婆目无表情肃立一旁
一只猫蹲在她的脚边
我明白了死去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几十年的邻居我竟然从未见过!
难以想象眼前这副形容枯槁的老太婆
那个曾经面色红润的半老徐娘是你吗
那个对所有小孩子都充满敌意的也是你吗
那个常常对我母亲说我坏话的不也就是你吗
你天天在厨房里忙碌
几十年来就在伺候“那个人”?
我想这应该是一九八四年之前发生的事
那时我祖母还活着
2006.6.10 14:18
一次
父亲从街上带回来几只“黄桥烧饼”
看上去比王家沙蟹壳黄大一圈
又松脆又香软
我问父亲是哪里买的
他说在延安路沪光电影院过去一点
71路车站旁边
那时延安路还没有禁止自行车通行
去“杜六房”买酱汁肉我乱穿马路
尤其是上午,红灯形同虚设,警察不知道哪里去了
父亲六十多岁开始研究怎样煨牛尾汤
他还喜欢自制牛骨髓夹心饼干
他只吃泰康元利和采芝斋的饼干花生糖枣泥麻饼
这一切终成往事
它们如此琐碎
现在,延安路被巨大的高架桥撕开
大片的绿地四周车轮滚滚
那些食物已杳无踪迹
父亲去了天堂
2006.6.10 19:10
一次
父亲和我谈起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名叫吴歧峰
象一个似曾相识的旧式小说里的人物
他六十年前就已去世
父亲后来每次提起曾祖父
我都能根据父亲的眼神确信
那一瞬间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曾祖父的幽灵
现在所有关于我的曾祖父的生前影像
随着父亲的去世彻底消失
一个永远休息的大脑带走了一切
我猜想曾祖父当初肯定也对年幼的父亲说起过吴家祖上的故事
2006.6.10 21:05
一次,孙良告诉我
重庆路大沽路拐角新开了一家小饭店
那里的咸肉菜饭和荠菜豆腐羹价廉物美
最值得推荐的是肥瘦相宜的腐乳肉
这天我坐在孙良的画室里饮茶
浓酽的铁观音一杯接一杯把我们弄得饥肠辘辘
我说好啊,那儿有加饭酒吗
“陆镐荐”和“杜六房”已从地图上抹去
我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像样的腐乳肉啦
我不要咸肉菜饭,我要用腐乳肉汁拌白米饭!
2006.6.10 23:20
一次
我在那家小饭店匆匆吃完午饭
向店家另买了三块腐乳肉
置于餐盒之中
我生怕肉们震碎
就双手捧着盒子回长乐路老家
父亲把盒子颤巍巍打开
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突然炯炯发亮
2006.6.11 1:01
二十多年前
我的邻居告诉我
我们共同的另一个邻居
一个单身男人
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
我不能说“有一次”某人死了
因为所有的人都只能死一次
这个单身男人十多年来矢志不移地追求我的另一个女邻居
直到那个女人有了丈夫孩子以后
他仍然固执地生活在幻想之中
我不会忘记
这个痴情男人喜欢夏天
他一到黄昏就和我们坐在一起乘凉
仅仅为了等候那位女邻居进出她自己的家门
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她一眼而已
后来他死了
邻居们慢慢忘记了他
他孤单一人
不会有人想念他
一次
我回老家看见了那位已经两鬓斑白的女邻居
她在自己的家门口摸钥匙
她还住在那幢房子里
一幢我从未进去过的房子
2006.6.11 2:22
一次,早上九点
我刚踏进作协理论研究室
就掏出一大堆皱巴巴的钞票在办公桌上清点
程德培坐在对面一脸狐疑地问,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打牌赢了
我说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
德培听了这话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那是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事
德培穿短袖衬衫却从不穿短裤
一副浅色赛璐珞框的眼镜
烟酒不沾
2006.6.11 14:33
那时候我沉迷于写作
能将我从写作中拖出来的是玩牌
结果我就沉迷于牌桌
当然也只有写作可以重新使我回到书桌上
一次(这种“一次”有无数次了)
我发现
无论我怎么往返于牌桌和书桌这两堆稻草之间
本质上同拉封丹驴子的命运还是没什么两样
2006.6.11 17:07
一次
住在苏州东门外的二舅来家里做客
吃中饭了,父亲给二舅倒酒
二舅说,一点点
两个老头敬过去让过来
父亲说,太少了,烧一条鱼都不止放这一点酒
二舅说,我不能和鱼比
2006.6.12 0:56
(选读完)(文章中的照片由吴亮提供)
文: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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