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许旸
把写作比喻成“农人种庄稼”的著名作家王安忆,在2017年迎来了中篇的丰收。最近新鲜出炉的 《长江文艺》 杂志,发表了王安忆的新中篇《乡关处处》,加上今年初分别首发于《收获》 和 《钟山》 杂志的中篇小说《红豆生南国》 《向西,向西,向南》,王安忆在针脚细密的三部中篇文本中,继续书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与其说 《乡关处处》 借月娥来沪打拼穿梭的足迹,勾画普通人众生相,毋宁讲这是作家倾身聆听日常生活的絮语。小说如何把握角色的经验与心理? 王安忆日前在接受采访时说,小说中写到的很多事不一定要亲历,但小说家要为角色做种种设想,这些设想来自个人经验,以及对经验的认识。这种能力对于小说家是必须具备的。“重拾中篇,是因为故事的材料就确定了它被讲述的方式。大或小不完全由题材决定,更决定于思想的容量。”
在评论家吴佳燕眼中,王安忆今年发表的三部中篇一以贯之的,是对世态人情的探寻,透着对个体心灵归属感的入微观察,比如月娥在生活的历练下把日子过得踏实而欢腾,浓浓的烟火气、人情味和昂扬的生命力,支撑起《乡关处处》里丰富的精神天地。
她用一支笔,探进上海巷弄
在王安忆的观察中,以月娥为代表的新一代家政人员,辛苦归辛苦,人格却是平等的,这与她写过的 《富萍》 里的传统保姆“奶奶”,已不能同日而语。《乡关处处》 没有重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而是秉着对最平凡生活的敬意,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达观。
小说中的月娥常怀庆幸之感:“幸亏,幸亏走出来,看到大世界。倘若不是这一步,少赚钱不说,还错过多少风景,岂不可惜死!”她有着朴实积极的生活哲学,在奔忙中建构起对家的想象与期待。“上海到了,车在楼宇间盘桓,窗格子蜂窝一般,里面都是人家。公寓里的灶间彼此相似,水管分饮用与非饮用;砧板分生食与熟食,拖鞋分内和外。”吃苦耐劳是月娥的底色,她最不愿错过的风景,正是自己的生命风景。在作家章缘眼里,王安忆用一支笔探进上海寻常巷弄,活色生香的日常气息流动于字里行间。
当然,高密度叙事,并不一定要情节多么跌宕起伏或人物命运大起大落,更多时候意味着作家从各个角落的烟火气里挖掘打捞出生活的底蕴。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曾提到,20多年前他读王安忆中篇 《逐鹿中街》 时还不懂得小说中“世俗人生的庄严”。世俗与庄严,看上去似乎不太搭调,却在王安忆笔下构筑出别样的小说美学。
“这对关系的建构,是王安忆独有的。她在小说审美上很执着,一直在追问生活应该是什么样,或者说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身为王安忆的学生,青年作家张怡微与老师多次讨论过“日常生活里的庄严”,在她看来,如果不能理解王安忆对“日常”的解剖与创造,就很难理解她如何一步步理性地探索文学的世俗书写。无怪乎王安忆曾说: “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劳动、生活、一日三餐,还有许多乐趣,这里体现出来的坚韧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
她说:“出作品是写作者的本分”
熟悉王安忆的文学圈朋友都清楚,写作已成她生活的常态。不过,跟年轻时“猛写一气,然后放空一气”相比,现在的她更愿意过节制有规律的写作生活,“几乎每天写半日,上午全部贡献,下午相对悠闲,等待第二天,井水又蓄满了,节假日不休息”。王安忆将写作当成是必须完成且缴纳的作业,但再勤奋的学生也有烦恼:“我总是等米下锅,写的欲望总是饱满的,但材料总是不足。随着写作越来越挑剔,可供写作的材料也愈发紧缺。”
在最近出版的一本文学杂志的王安忆专题上,自称“高度自觉”的王安忆直言:“细究起来,这种自觉性来自一种欲望,说创造太伟大了,说是表达似又不够,因表达了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那么就是一种惯性? 俗话说开工没有回头箭,上了轨道,就刹不住车了? 好像也不是,更可能是写作中的快乐,这样的必须经过克服困难然后得到的愉悦,是别的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
写作之余,王安忆编选的 《给孩子的故事》 刚刚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了。这真是人生中一桩美妙的遥相呼应———近40年前王安忆曾在上海 《儿童时代》 任杂志编辑,25岁时写出《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引发热切关注。如今,她以独特的文学视角,精挑细选25篇中国当代经典短篇小说,让故事映照孩子的澄澈世界。书中所选作品都曾经伴随她漫长的阅读生活,包括汪曾祺 《黄油烙饼》、铁凝 《孕妇和牛》、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史铁生《合欢树》、刘庆邦《种在坟上的倭瓜》等。《给孩子的故事》跳出传统“儿童文学”概念,出发点朴素至极———就是给孩子一个生动有趣的有头有尾的故事文本。“小说是故事的最佳外形和容纳,它不是直奔目标,且在中途生出旁顾,这些旁顾不知望向哪里,也许正预示着深远的前方。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就是,它边缘模糊,向四周洇染,洇染,无边无际,在那没有边际之处,藏着许多奥秘,等你们长大后去发现。”王安忆如是寄语小读者。
采访中,王安忆重复最多的一句是“出作品是写作者的本分”。或许,前不久在美国第五届纽曼华语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获奖感言,透露了王安忆的心声———“文字、我们的方块字,仿佛一种图案形的密码,扩张一个大我的世界。中国自古传说,先祖仓颉造字,鬼夜哭,天雨粟,这意味着什么? 我猜想意味着天地透露给人类一点机要,这一点机要像是精灵,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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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那些中篇为何叩击人心
《小鲍庄》寻根文学代表作
《小鲍庄》着眼于表现淮北一个小村落的芸芸众生相,鲍彦山的小儿子捞渣(鲍仁平)与孤寡老人鲍五爷结下深厚感情。一年夏天,地势低洼的小鲍庄发大水,捞渣为救五爷献出幼小生命,写稿屡投不中的鲍仁文写出关于涝渣的报告文学后引发轰动。小说通过对几个家庭、十几个人物的生存和心理状态的平实描绘,表现了农民以“仁义”为核心的传统伦理观念,体现了作家对约定俗成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体察。
1985年发表于 《中国作家》的中篇小说《小鲍庄》,一经问世就引起评论界强烈反应,它不仅将王安忆推向了文学的显耀位置,也充实拓展了国内寻根文学思潮的发展,被视为王安忆上世纪80年代中期风格转变的标志性作品。王安忆一改“雯雯”系列中明显的个人经验与自我感受的情绪化表达,在创作中展开理性审视。小说突破了传统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叙事,将人物形象几近符号化呈现。
《逐鹿中街》俗人俗事下的暗涌
看上去人人称羡的一对夫妻,暗地里却一个追一个逃,终日在穿街走巷中,彼此跟踪斗智。王安忆在这部中篇里凸显了对俗人俗事的细致描写,不拿轰轰烈烈的爱情演变为主线,也没有哀怨曲折的人物情事纠结,更多的是复刻平平淡淡的生活,琐碎重复的小事。但这种日常渐渐在笔下浮现出生活自身的重量,市民人性情欲的纠结,也呈现出现代人世的浮沉。
婚姻、家庭、女性意识的成长,在 《逐鹿中街》 中有了不落俗套的勾勒与阐述———女性的猜疑、男人的躁动,两性从吸引到争吵,从热烈到殊途。到了结尾,“双方依然相对微微笑着,越过一条湿漉漉的街道”,看似归于平淡安宁,殊不知心底正酝酿着更大的波澜。
《叔叔的故事》解构性叙事的范本
在这部实验性的小说中,王安忆书写了“我”与“叔叔”这两代知识分子,“我”一边叙述“叔叔”的故事,一边予以拆解,将上世纪80年代的流行故事变成可进行多种阐释的解构性叙事范本。
《叔叔的故事》 发表于 《收获》1990年第6期,王安忆在这部中篇里完成了叙事的巨大转变,探讨“我”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和性格特征,致力于挖掘人与生活的深层潜质,无论是精神探索的深刻性还是艺术创新上,都达到了一定高度,被评价为王安忆完成了对自我书写的一次有意义的挑战。(许旸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