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写当下的物质主义,他明确地意识到,在和平年代,能够像大爆炸一样全视野范围地毁灭所有人的,正是物质社会。图为蒙克作品《卡尔·约翰大街的夜晚》。本报资料图片
鲁敏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冯内古特都是离我相当遥远的一位作家。有时人们就会这样,喜欢力不能逮、远在彼岸的异质。我喜欢冯内古特。《五号屠场》 三遍。《冠军早餐》 两遍。还追着找到他的短篇集子 《看这儿,照相啦!》 等,虽然后者不那么喜欢。三遍两遍,听上去一点不多,但对我这样一个狗熊掰棒子式的阅读者来说,已算一个了不起的记录了。
我读冯内古特,不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写作者的阅读,总是难以排除职业化的索取意味的,眼神乱瞟,东摸西捏,反正多少是刮点儿什么下来才算完,结构? 人称视角? 对时间与空间的处理? 等等———对冯内古特,我放弃了类似企图。一半愉快一半不甘的放弃。愉快的部分:可以回归到吞咽字纸的本初之乐,一心感受味蕾的颤动,而不计算蛋白质维生素或卡路里构成。不甘的部分,是有点拿冯内古特没办法。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突然一跳的花招,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想要模仿、碾压、超过吗。恐怕没门。那一定会很拙劣、破绽百出、摇摇晃晃。当然,也可以说,这摇晃正是冯内古特的特点,他的文本,有一种刻意又老实巴交的笨拙感,像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背驮大山,高一脚低一脚、埋着身子、不见面目地在走,你明知他是有意如此,仍会为之感到心碎,感到压迫,感到黑色的血与疼。
读三遍,除了出于喜欢,还有一个有点儿惭愧的原因:不大记得牢。《五号屠场》 包括 《冠军早餐》 都不是以情节、戏剧与逻辑取胜的。他根本的出发点,大约正是要竭力避免这三者。这是冯内古特撕掉了5000页之后的结果。我相信,在那被他扔掉了的5000页里 (5000页? 我看了好几眼前言,这显然是一个典型的冯内古特式的数据),我们会满意地找到完整的情节、光滑的时间轴、有条不紊的逻辑。但冯内古特毫不留情、如弃破履似地抛弃掉了这些。
他竭力如此,他千方百计如此。
1944年12月,22岁的冯内古特被德军俘虏,送到德累斯顿当劳工,德累斯顿是德国古城,有大量传统的古老欧式建筑,当地既无驻军亦无军事基地,因此德国难民多集于此地,火车也在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国俘虏,后者残损羸弱,饱经折磨,伤痕累累,满心以为会在德累斯顿获得短暂的喘息,能够像“人”那样的呼吸、吃东西、穿衣服、睡眠。冯内古特也是其中一个。
仅仅一个月多后,美英空军即对德累斯顿进行了“彻底清理”目的的大轰炸。冯内古特亲历了这场大轰炸。由于当时躲在一个早已停产的地下屠宰场(编号为五) 里,他与别的少量美国俘虏、四位看守还有几挂屠宰过的整尸牲口,神迹般地躲过了大轰炸。灾难结束后,他们爬出地面,开始对炸得“如同月球表面”的城市进行收拾。所谓的收拾,也就是处理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的巨大尸坑,在越来越浓郁的腐烂气息中……
这毁灭性的震撼,无论如何夸大都是不够的。二战后,冯内古特一直试图寻找到合适的方式来写下这次经历,由于美国官方一直封锁这一大轰炸的真实信息,也由于他发现他怎么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这一寻找过程,就是不断地撕毁他所写下的部分,这一撕毁动作,漫长而固执,持续了24年。
直到1969年,冯内古特才写出了《五号屠场》,并且,如我前面所说,他反情节,反戏剧,反逻辑。他压根就不想赋予这场大轰炸有任何的前因后果,那会在不知不觉中让战争和恐怖事件具有可阐释性:这是他最不愿意干的。冯内古特在24年的苦苦寻找中,所能找到的最强硬的逻辑就是:关于一场大轰炸,是没有任何顺乎理智的话可说的。确立了这一重大原则之后,冯内古特先生也为他的 《五号屠场》 确立了最不可模仿、或也是最让人抓狂的冯氏风格———
他玩时间旅行。从头到尾都在故意捣乱,根本就不好好地讲故事。主人公比利只要眨个眼,打个盹,吐口唾沫,或洒几滴眼泪,就会随心所欲地在各个时间里弹荡跳绳。要是脾气不好耐心不够的读者,恐怕气得都要扔书了。
他搞科学幻想。毫不负责地设计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特拉法玛星球,外星人把比利给掳走了,还让他在那里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在透明装置里表演性爱乃至让后者怀孕生子,他简直就得到了在地球上不可能得到的天伦之乐。比利在那个星球最了不起、也是最幸福的发现就是:人的所谓死亡,从来都不是真正发生的;这只是此人的某个不太好的瞬间而已,与这个瞬间所并列的,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方式的此人的继续存在。
他打破是非观念,毫无同情心,打破基本的条件反射与社会原则。比如,善人却有恶报。恶报只是搞笑。搞笑导致死亡。死亡却是愉快的永生。坏脾气的人,就算在前面能忍住,到这里,恐怕也会要第二次想要发作、把书扔得更远!
但他在小说一开头就预报了这一切,提醒读者他将如何开头和结尾,并且他果真就这么毫无悬念、藐视读者感受地干了。他用词是那样的刻意单调、反向地折磨人的神经,每每到最愤怒最悲剧的高潮,他突然就会干巴巴地、仿佛是最无辜的鹦鹉似的来上这么一句,“事情就是这样”。整本小说,他用了一百多次“事情就是这样”。以至于所有那些悲惨的瞬间,都被蒙上了一层影绰的面纱,你看不到抽搐,看不到泪水,看不到破碎,看不到白骨。然后,因为这些看不见,你会在阅读中,感到巨大的羞愧,你无法直视和体会这个世界。你以为你跟比利一样,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有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冯内古特。我是历史盲,我不了解战争,我不是很幽默,我不看科幻小说,对外星人时间穿越之类的毫无兴趣……但为什么这些东西,被冯内古特揉在一起,在他这种抽疯般的、与优雅相反的笔调下,就会混合成一种哀伤的魔力,一种尴尬般的软绵绵的力量。
译林社所出的 《冠军早餐/囚鸟》,是冯内古特1970年代的作品,他这回没有再写战争了,他直接写当下的物质主义,他明确地意识到,在和平年代,能够像大爆炸一样全视野范围地毁灭所有人、并且同样能够摧毁得面目全非的,正是该死的物质主义。哈,当然,物质主义同时也是华丽和万能的,是社会与人类不断文明进步的伟大引擎———我很喜欢他找到的这个假想敌。
显然,冯内古特对于他自己的风格,有着孩子般的自信和自恋。他跟对待战争一模一样,用同样的武器瞄准了物质主义———星球假想、科幻小说、极不负责任的放肆搞笑,在这两本完全不同的作品里,他写到了同一位科幻作家,连名字都懒得换,《冠军早餐》 跟 《五号屠场》 里一样,都还是叫基尔戈·特劳特,真是要让读者气得哈哈大笑———然而,通读之后却又证明,这一套火力,是老而弥坚、老而有效的。在咏叹调、大合唱、野心史诗、浅唱吟哦、梦境呓语等众声喧哗的文学长廊里,冯内古特再次以后现代的沙哑烟嗓子赢得了他独特的回声。
谁又知道烟嗓子的背后呢,得吞下森林那样多的劣质烟吧。毫无疑问,冯内古特先生所贡献的,这独一无二、笨拙到浑然天成的幽默,其唯一且必然的源头,是艰辛与残酷。
他少年时代父亲失业,母亲自杀,由于家庭出生是德裔背景,故他在二战中一直处于尴尬境地,他代表美国参战尔后被德国俘虏,然后亲历美国制造的大轰炸……等等。他像挖地洞一样,从黑乎乎的曲里拐弯的生活里,找到了幽默这么个玩意儿,像一件有点松垮的外套,他把幽默给套在了身上,一套上去,从此就再也没有脱下。在2006年出版的 《没有国家的人》中,84岁的冯内古特用不少篇幅讲述他的晚年,因幽默“细胞”丧失而产生的大苦。他承认,“逗人发笑,他妈的是一件费力的活计”,他感到非常疲倦了,他承认他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幽默再也不起作用了。
一年后,2007年4月,冯内古特去世。
不,他去特拉法玛星球了。
(作者为知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