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有幸生在“读图时代”,问学之途多了一束光照。以往全凭在文献中反复摸索其形的古代器物,竟在光照下现身,并且在“公共考古”的气氛下,不再局限于书斋,而是一步步走向大众。近年不同规模、不同专题的博物馆在各个县市兴建,常规展之外,各种专题展览每年举办不可胜数,“读图时代”的人,真的很幸福。
但是还应该说,“读图”是向“读图”者的思考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看图说话”,“看”起来不难,“看”懂却并不容易。真正读懂图像,必要有对图像之时代的思想观念、社会风俗、典章制度等等的深透了解,这一切,无不与对文献的理解和把握密切相关。此外不可少的是“读图”经验之积累,如是,方能从“当下”读出它的前世今生。
二十一年前甫从遇安师问学,入门第一课便是分析某著名辞书中的插图之误,用作对比和讲解的材料,则即经遇安师研究出所以、考订出名称的考古发现之器物。以后的课程很多是安排在博物馆里,今收在 《从历史中醒来》 这部书里的不少文章就是当年看展时我所聆听的教示。遇安师的讲话总是极有感染力,一旦落墨,更是从无丝毫苟且,笔力雄健,辞旨精朗,风致静深,是一贯的风格,却又以它的渊博与厚实,耐得反复温习。这里的多数篇章都不是新作,但依然开卷如新,不仅研究方法没有过时,讨论的问题又何曾过时,比如写于二十年前的 《中国茶文化与 日本茶道》一文,对于今天热衷把“茶道”一词强加于中国茶文化的人们来说,实在要认真读几遍才好。《玉具剑与璏式佩剑法》 《刺鹅锥》 《水禽衔魚釭灯》都早已成为经典,广为学界采用。《中国梵钟》 则是同类题目的奠基之作,至今显示着它厚重的分量。《固原北魏漆棺画》 最是“读图”的范本,于是我们知道,文献与图像的互证,最终揭明的不仅仅是一事一物的性质与名称,而是它的背后吾人所力求把握的历史事件。
我曾在 《仰观集》 的读后感中写道:念及 《仰观集》 之取意,即 《兰亭集序》 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乐”,则也不妨说,仰观与俯察,便是遇安师始终的研究方法,它自然也是学术研究之坦途。如今“大师”的称号已被叫滥了,其实最终教人折服的不会是称号,而是扎实的学养与卓越的见识。遇安师不是“大师”,他是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令人由衷信服与钦敬的智者。
关于 《从历史中醒来》 这本书,遇安师自己写过一则极好的文字,不如照引如下:
“现今尊之为‘文物’者,在古代,多数曾经是日常生活用品,各自以其功能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有着其自处的位置。若干重器和宝器,只不过是将这种属性加以强化和神化。从探讨文物所固有的社会功能的观点出发,她们如同架设在时间隧道一端之大大小小的透镜,从中可以窥测到活的古史。倘使角度合宜,调焦得当,还能看见某些重大事件的细节、特殊技艺的妙谛,和不因岁月流逝而消褪的美的闪光。”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