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霖
音乐剧《汉密尔顿》有可能是当下最有话题性的剧场演出,它在短短时间里拿了太多的奖,票价也被炒得匪夷所思的高。
这部剧的首演是在去年2月的纽约外百老汇,几个月后,它拿下普利策奖并横扫托尼奖。现在,这部剧的巡演排到2018年秋天。在伦敦,它的官方票价从200英镑到900英镑不等,对于音乐剧而言,这是罕见高昂的售价,即便如此仍一票难求,在黄牛市场上,黄金位置的票价已经被炒到2500英镑。
什么戏是非看不可的? 《纽约时报》 的剧评人形容这是一部“值得人们变卖房产来看”的作品,《卫报》 的评论认为这是一部改写了音乐剧历史的作品,甚至有英国的知识分子表示,不能想象自己会喜欢一部根据美国开国元勋故事改编的说唱音乐剧,但离开 《汉密尔顿》 剧场时,这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那么,这部剧究竟实至名归,还是制作方和媒体合谋的一场集体狂热的行为艺术?
坦白说,最初我是带着怀疑和困惑去看 《汉密尔顿》的。在布迪厄的“文化矛盾”模型里,一件作品很难在艺术、商业与政治三方面同时取得较高成就,以 《汉密尔顿》 的票房收入、媒体风评和专业评判来看,它罕见地处在布迪厄模型的金字塔顶。汉密尔顿的历史地位和华盛顿、富兰克林、杰斐逊等相当,他是美国建国后的第一任财长,开创并奠定了华尔街的现代金融体系。音乐剧 《汉密尔顿》 讲述了这位近乎被忘却的开国者的故事,作者林·曼努埃尔·米兰达面对这个有着复杂历史和政治背景的严肃题材,使用了嘻哈说唱的手段,流行文化和宏大主题相遇的结果,不仅票房火爆,也同时赢得了艺术界与学界的尊重,这样的案例在百老汇音乐剧中是少见的。
看完 《汉密尔顿》,我不得不承认,它制造了一次对我私人而言相当震撼的观剧体验。在这个影像泛滥的年代,在越来越多人因为可以轻易得到图像资源而质疑剧场的必要性时,《汉密尔顿》 制造了一种只能在剧场中感受到的灵韵之光。它的魅力在于创作和表演的激情溢满舞台上下,作曲兼主演的林·曼努埃尔·米兰达有着少见的情绪煽动才能,当他带动着沸腾的情感充盈剧场空间时,很大程度上,这种狂欢式的体验必须“在场”才能感受,它是难以转述、也不可复制的。理性剧评面对这样的作品虽难免局促,但在音乐剧高度类型化的创作模式下,《汉密尔顿》 在叙事、音乐主题和音乐形式方方面面的“反类型”操作,确实挑战了音乐剧的既有游戏规则,也就此打开了全新的可能性。
“英雄成长”的叙事套路,在“想象死亡”这个音乐主题的衬托下,显出反类型的新意。
论剧情,《汉密尔顿》 很俗套地展开一个英雄波澜壮阔的一生。但剧中最重要的音乐主题和全剧的内容构成微妙的对照——汉密尔顿从加勒比海的贫家少年登顶权力顶峰,一生逆水行舟,然而陪伴着他的奋斗、贯彻他生命的音乐主题,每次都以“我曾无数次的想象死亡”的说唱开始。“英雄成长”的叙事套路,在“想象死亡”这个音乐主题的衬托下,显出反类型的新意。
这个音乐主题的第一次出现,是汉密尔顿唱出个人主题曲 《这次良机》时。当时他是离乡背井的19岁男孩,心比天高,他一遍遍地唱着“我绝不错过这次良机,我绝不错过这次良机”,在纽约清冷的街道上如野火闪耀。然而也正是在变革轰然而来的欢呼声中,冷色灯光扫到舞台角落,他缓缓唱出:“我曾无数次想象死亡……”他出生在加勒比海的荒僻小岛,在飓风、疾病和贫穷肆虐的环境里,很多人活不过十岁。九死一生的汉密尔顿来到纽约,前程似锦的未来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但他回忆起的,是与死神擦身而过的经历。
第二次出现这一音乐主题,在《约克郡战役》 这首歌中。当时汉密尔顿已经成为华盛顿身边最被器重的年轻人,他得到了期待已久的上战场的机会,来到约克郡战场的硝烟中,他唱出的心曲不是时代先锋对新世界的渴望,而是对死亡的迷恋:“我曾无数次想象死亡。”他梦想像勇士一样为国捐躯,在他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蓝图里,“壮烈的死亡”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在战争硝烟里,他是不太惜命的。然而运筹帷幄间,他想起了怀孕的妻子和尚未谋面的孩子,于是这一场和死神的正面交锋中,他拒绝了“慨然赴死”的诱惑,因为,“我要赢下这场战争,建立新的国家,回家见儿子!”
第三次想象死亡的主题出现的时候,是汉密尔顿真正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刻。他在决斗时中弹,生死一瞬间,他面向观众,用嘶哑的嗓音唱出:“我曾无数次想象死亡,以至于它熟悉得有如回忆。”当这段熟悉的歌声再次想起,不再有鼓点和伴奏,剧场里如同静默的宇宙,唯有汉密尔顿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瞬间,观众们意识到,那个向往浪漫奇迹的热血青年从未改变,他一直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下与命运搏击。只是到了这一刻,不再有未竟的功业,不再有牵挂的亲人,这世间已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他继续和死神鏖战。在这个没有鼓点逼迫的时刻,一辈子不停奔跑的人走向终局。
“我曾无数次想象死亡,以至于它熟悉的有如回忆。”这句歌词、这个音乐主题本身,让“向死而生”的激情流淌在整部作品中——终点的存在赋予生命以意义,在酒馆、在战场、在山野和街头,死亡随时在左近盘旋。这不仅是面对生死的态度,更是生活的状态本身,汉密尔顿的生活状态就是“永不停步”。
剧中,汉密尔顿的竞争对手博尔提醒过他:“你自认才智无匹,这很快就会导致你的末日!”汉密尔顿未尝不知自己无所顾忌的言论树敌无数,但这无法阻挡他狂飙的性格。为了维护联邦宪法、对抗捍卫既得利益的政客,汉密尔顿像一个孤胆英雄,在六个月的时间里,写足51篇文章。他如永动机一般工作,投入辩论,写作,永远立场明确。对此,博尔纵然不赞成汉密尔顿的态度和做法,却也不得不感叹:“为何你不舍昼夜,一刻不停地战斗着,好似你已时日无多。”说到底,汉密尔顿“无数次的想象死亡”,造就了他停不下来的性格——他认为自己是从死神那里偷来一生,能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奇迹,习惯于凝视深渊的人注定要永不止步地奔跑。
实用主义和嘻哈精神在此合流——嘻哈精神的本质是接纳了死亡以后,考虑生者何为,它是实用主义价值观在这个时代的变种。
林·曼努埃尔·米兰达第一次阅读《汉密尔顿传》 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人的一生,是彻头彻尾的嘻哈故事啊!”如果“向死而生”是个文艺的术语,那么“嘻哈”应该属于二十世纪直至当下最流行、随意、不正经的话语系统。乍看之下,“向死而生”的主题和“嘻哈故事”的表现形式,两者之间的落差和不协调感,就像美国独立战争史之于百老汇音乐剧一样格格不入。但作为一个敏锐的创作者,米兰达的直觉告诉他,“汉密尔顿的一生是响当当的嘻哈人生啊!”
嘻哈是属于街头的,汉密尔顿来自加勒比地区的穷僻小岛。嘻哈从街头一步步走上流行文化的顶端,被《滚石》 杂志评为“嘻哈之王”的歌手阿姆,曾挣扎在肮脏混乱的街道,混迹于黑帮,却最终崛起为流行乐坛的巨星;汉密尔顿出身寒微,却一手奠定华尔街金融体系的基石。嘻哈音乐是美国流行文化的彰显,是底层梦想的实践场;汉密尔顿从底层奋战到权力巅峰,是践行“小人物命运逆转”的移民。嘻哈是才华横溢的即兴艺术,汉密尔顿在演讲和辩论上的才华锋芒毕露。最重要也最直观还是形式本身:嘻哈音乐鼓点催逼着语速前进,而汉密尔顿生命不息,永不停步。
威廉·詹姆士在 《实用主义》 一书里写到,“实用主义是条走廊,你想进哪个房间都可以。”在这个语境下,不妨认为 《汉密尔顿》 用流行文化的方式揭开实用主义可取的一面。在无数次凝视死亡之后,汉密尔顿选择尽其所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实用主义和嘻哈精神在此合流———嘻哈精神的本质是接纳了死亡以后,考虑生者何为,它是实用主义价值观在这个时代的变种。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从垮掉的一代走过来的美国人,飞快地拾起乐观情绪,代际相传、前赴后继地实践个人追求,生养出一代满身纹身、带棒球帽穿宽松T恤、嘻哈松垮的年轻人,他们可以在街头自唱自跳,不理会正经人的目光。这些浪迹街头涂鸦歌唱的少年里,也许有无数个被埋没的阿姆,当他们在世俗眼光下过着“乏善可陈的人生”时,《汉密尔顿》 用嘻哈精神解构并重述了一个传统意义里“英雄”的一生——
也许只有在戏剧里,美国底层和精英之间的屏障会碎裂在“向死而生”的激情中。世界是否回报你变得不再重要,既然死亡是注定的结局,那么你就堂堂正正地活,不要低头,不要止步。
(作者为爱丁堡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