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范希衡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许钧
提起法国文艺批评代表人物圣勃夫,无论是文艺批评学者,还是一般的读者,也许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普鲁斯特的《驳圣伯夫》。《驳圣伯夫》出版于普鲁斯特逝世30余年后,因普鲁斯特在世界文坛之盛名与影响,该书一问世便引起巨大反响,其与圣勃夫的不同文学观念,尤其是对圣勃夫文艺批评方法的尖锐批驳,深刻而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人们对圣勃夫文艺批评思想的理解,更影响了人们对圣勃夫之文艺批评价值的判断。包括在我国,翻译出版的圣勃夫的文艺批评作品少之又少。
范希衡译著遗稿、两卷本的 《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的。
事实上,作为法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之一,圣勃夫首创肖像与传记的批评方法,写下了卷帙浩繁的批评著作,在法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并因此而成为法兰西学院40个不朽者之一。
圣勃夫出生于19世纪初的法国,在浪漫主义文学大潮中,与大文豪雨果等浪漫派作家有过密切而友好的交往。他热爱文学,出版过诗集,也写过小说,但其主要的成就,是在文艺批评领域取得的。《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 主要选录圣勃夫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后所著的 《文学肖像》 《妇女肖像》 《时人肖像》,以及与 《宪政报》 合作而创作的 《月曜日丛谈》《新月曜日丛谈》 中的重要批评作品,涉及法国16世纪至19世纪的多位重要作家。
圣勃夫采用肖像批评和传记批评方法,并将自然科学方法用于文学批评,将作家视为某种“标本”,认为为作家撰写评论的过程也就是为作家“绘制肖像”的过程,这一点从他三部“肖像”作品的名称可见一斑。柳鸣九先生对圣勃夫的文学批评有深刻的见解和中肯的评价,认为圣勃夫文学批评的基本特点是“从作家的个人条件去解释作品,把文学现象当做作家的性格、气质、心理等因素的反映”。
然而,正是这种注重考查作家生平和生活细节,希望借此探寻作家“天才奥秘”的批评手法,受到了强调作品与人品独立性的普鲁斯特的诟病。此外,圣勃夫对古典文学所作的评论具有相对的客观性和权威性,但在评论同时代的文学时却常常带有鲜明的个人感情色彩,如他对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等作家的评价就过于苛刻而显得有些偏激,普鲁斯特自然难以认同,在 《驳圣伯夫》中对此有过严厉的批评。
但这一切并不能撼动圣勃夫在法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也不能妨碍他成为一名成就卓著、受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圣勃夫一生勤勉不辍,观察敏锐,见解精辟,描写风趣,语言机智,充满个性,为法国历史上众多重要作家绘制出一幅幅生动而有趣的“肖像”,更为一些初涉文坛、尚无名望的作家的重要作品作重点介绍与推荐,为后世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贵的参考资料。美国学者欧文·白璧德高度赞誉圣勃夫,声称他的作品“把广度与丰富和多样化结合起来的方式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中国翻译界和学术界而言,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的 《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 还有着特别的意义。该书译者范希衡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法国语言文学专家。1962年,他应邀着手翻译 《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凭借自己丰富的文学阅读经验,结合当时中国对法国作家作品的译介情况,从圣勃夫的 《月曜日丛谈》 《新月曜日丛谈》《妇女肖像》 《文学肖像》 等文学批评作品中精心选取55篇译为中文。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困顿的生活中,范希衡选编并翻译这样一部字数达一百多万字,而且“涉及范围太广,征引又极赅博”的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压力不言而喻。而圣勃夫本人变幻多样的语言风格,也为翻译带来了诸多障碍。他在前言中坦言翻译之难,称“求畅达已觉不易,更难说表出神情”。通读全书,我感觉这只是译者的自谦之言,事实上他不仅做到了译文“畅达”,更做到了翻译“精彩”。凭借深厚的中文功底,范希衡先生成功地再现了圣勃夫原文的神韵,将原文的语句之美展现到了极致,并融入了鲜明的个人风格,译者语言典雅厚重,译文极具形式美感。
范希衡先生于1971年去世。而他在人生艰难岁月里倾心翻译的这部文选,如今终于出版。毫无疑问,这部文选在学术的层面具有双重价值:一是为我国的外国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学者研究文选中所涉及的重要作家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二是为我国外国文学界研究圣勃夫本人的文艺批评思想与方法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与此同时,这部文选本身的诞生过程,同样有着精神意义上的传承价值。
(作者为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翻译家)
圣勃夫论作家
关于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先生特有的那种气魄是需要解说一下的:那是一个富实、丰盛、豪华而充满意象、典型和发明的天性所具有的那种气魄,它再接再厉,永远不知厌倦;他所具有的就是这种气魄,而不是另外一种气魄,这另外的一种气魄,无疑地,是最真正的气魄,它主宰着并控制着一个作品,它使艺术家在作品里仿佛待在他的创造之上。关于巴尔扎克先生,我们可以说他受制于他的作品,他的才气往往拖曳着他如四匹快马拖着车子一样疾驰。我并不要求人家完全能像歌德,经常保持他的云石的颡额在狂烈的风云之上;但是他,巴尔扎克先生,他却要求(他曾写出这样的话) 艺术家低着头钻进他的作品,就和古尔丢斯钻进那无底深渊一样。像这样的文才行径是需要有很多的兴头和锐气的,但是也有些要碰巧,有许多乌烟瘴气。
关于雨果:
雨果,由于他那种积极奋斗的脾气,由于他很少倾向于感伤的梦想,由于他对物质、对形态、对色彩的那种近乎肉感的喜爱,由于他那种强烈的戏剧本能和吸收群众的需要,由于他对中世纪———甚至对丑的、滑稽的中世纪的那种彻底的了解,以及他对现时代所考虑着的那许多不知疲乏的征服,总之,由各范围、从各方面,他都超出了,并不久就冲破了这个狭隘的框栏,这个令人窒息的密室,别人在这密室里感到优游自在,而他只以 山神地祗的形式在里面局促一时而已,此所以他沾染到的痕迹是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初期的散曲使人有点感觉到它们出生时候的那种气氛;他为追求玲珑美而牺牲太多了———他在用字遣词上太迂回曲折地去求玲珑美———后来,他突然把这种笔法摆脱掉了,以致由于一种很可理解的矛盾,竟过度着重于字的本义,并且,惩于过去之失,有时竟大量地使用生硬的字眼。
———摘自《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