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庆春
话剧《冬之旅》历经若干轮巡演后,在当下的戏剧创作领域,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在它首演掀起巨大声浪时,我错过了它。当我不久前有机会看到它的现场演出时,它已经不是一部被热议的时髦作品。这未尝不是幸事,因为当舆论的喧嚣平息以后,反而能更平和地看待一部作品的得失。
这部戏面对的“事”足够重大,足够沉痛,但整个舞台呈现和演出却显得“轻”,甚至太花哨了,舒伯特的歌词投影在重叠的白色轻纱上,在变幻的灯光下,舞台道具的质地从木色转为乳白,白茫茫一片世界如幻梦,抒情拒绝了沉重。层层的轻纱在最后变成楼群,抒情的调子还是需要现实的质感来落脚。在当下的楼群中,两位老人的“历史”被圈定在两人之间的“商量”,于是两人之间不再是伤害者与被伤害者,“商量”的行为也冲淡了救赎的渴望 与宽恕背后的艰难,当然,“商量”到最后,其实也没有解决什么。因为最终还是病魔厉害,是时间斩断恩怨,人归于死亡。随着舞台上的白纱升起,升出观众的视野,纷纷落下的白色雪花给予冬之旅一个了结,这个了结是美学意境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消逝。
《冬之旅》 的剧作属于万方,舞台手法是赖声川的,表演的质感由蓝天野与李立群创造,但整部戏最终留下的意象是白茫茫的雪花与自始至终的舒伯特歌曲,剧中人芜杂纷乱的心境,最终在歌声中寻获妥帖的抒情。剧中真正形成对话的并不是两位主角,他们各自在内心深处找来舒伯特作为对话者,这是避重就轻的“转移”。
一对挚友在1966年决裂,历经岁月波折,两人重逢,他们坐下来讨论记忆,讨论遗忘,讨论“记”与“忘”之间的罪与罚,他们各自纠结,历史重量终于语焉不详地归于嘉陵江边的青春,隐约如同一场嬉戏。因为欠缺勇气去深入历史构造的深度,戏剧对“人”的塑造就只能纠结于“可不可以遗忘”、“能不能释怀”,戏的况味显得清淡起来,清淡中甚至滋生出一些喜剧性,剧场里不断地冒出些笑声。
《冬之旅》 翻检了一段被长久搁置的“过去”,但是那个过于沉重的话题被重重纱幔柔化了。人的困境被琐细地呈现为女生笑谈师生关系的悖论、友谊的背叛和一些指涉暴力的语言。真正关于“人”和“人性”的讨论,省略到只是围绕着“怯懦”以及“怯懦”能否被救赎和宽恕。所以,剧中两位老人的互动是时间运作的宿命结果,在人性进化论层面则一片惘然。
这部戏的主题意外地出现在整部作品最反常的段落里,三位年轻记者提了无知的问题,这是个荒唐喜感的细节,游离于抒情的主调之外,而主角因为这些问题,作为“宽恕者”的他再度“恨”了起来,这部戏在这个时刻短暂地脱离了“和舒伯特的假想对话”,指向外部现实中真切复杂的“人”。仅仅在这个瞬间,戏剧撕毁抒情的契约,拦截诗的倾诉。
然而诗情画意的歌词最终还是投影在白色的轻纱上,还是会有漫天的白雪落在舞台上,现实的楼群也终于隐匿到抒情帷幔的深处。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