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最初是部不太被看好的电影,导演张大磊初出茅庐,这是他的处女作,片中所有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而且这是一部黑白电影,讲述上世纪90年代内地小城的故事,这让它看起来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直到这部电影在若干影展上获得相当好的成绩,评论界逐渐意识到,这部青涩却不幼稚、怀旧却不沉郁的作品,有着难得的从容和稳重,它能够出现在商业大制作扎堆的春季档期,恰似片中那株在夏夜里盛开的昙花,皎洁清新。
《八月》 的故事不复杂,透过一个十几岁男孩张小雷的双眼,展示1990年代改革开放浪潮中,一座西北小城的变迁和不同人的际遇。小雷父母的遭际就如同那个时代流行的价格双轨制:父亲原本是电影厂的剪辑师,纵有好手艺也终是下岗了,他感叹时运不济,不甘心向他曾鄙视的、而今混得风生水起的“小人”求一份工作;母亲是学校老师,现实、坚忍、兢兢业业,她在家劝老公搁下骄傲找工作,在外为“小升初”的孩子择校奔波,还要照看老人、忙活家务,是典型的中国式主妇。所有的故事,就发生在小雷小学毕业后那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暑假里。
电影的大背景是1990年代的国企改制,下岗、再就业这些核心事件因此而生,录像厅、功夫片和第一部引进的好莱坞大片 《亡命天涯》,这些“迷影”的元素也指涉了那个年代。导演并没有就此做出任何价值判断,电影的立场一如孩子目力所及的生活:懵懂、琐碎、真切,却也价值中立。影片整体的叙事是散文化的,所有情节因小雷而起、围绕他展开:父母日常冲突的根源是苦恼于无力给他创造更好的条件,母亲四处求人是为了让他念个好学校,父亲最终出去打工是为了 改善他的生活。然而对于一个整天脖子上挂着双截棍混迹于影院的孩子而言,似乎父母所有的纠结和挣扎都是离他遥远的,他只是茫然安静地旁观了一切。
在这个意义上,小雷只是提供了一个视点,电影真正的主角是他的父辈。小雷父母相处时暴露的家庭矛盾,从中映射的社会转型,才是本片的核心。
小雷的父亲有着那一代人普遍的特质:手艺人的自信和自尊,不妥协、不服输,无条件地爱孩子。这样的一个群体生活在相对闭塞的小城里,有固定的朋友圈和社会关系,就像栖息在一个固定的“壳”里,谈不上多么的快乐和幸福,但安稳自足。当旧的体制发生变化,压抑的社会活力被激发时,这些人既不是时代弄潮儿,也并非坐吃等死的社会边缘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迫离开了原来那个虽然谈不上舒适却坚硬稳固的“壳”。在被动的破壳蜕变的过程中,他们猝不及防地面临全新的价值秩序。很多人因此彷徨犹豫,但最终在家庭责任、个体价值实现和社会现实的多重压力下,他们还是学会了边妥协边奋斗地生存下去,他们终将接受那个错愕的现实———保姆式的单位没有了,终身供养的体系不复存在。
至于小雷的母亲,作为小学老师的她一直是体制中的一员,但她和很多敏锐、务实的主妇一样,一旦觉察到剧烈的社会变迁迫近,她们是最先改换思维方式的。母亲身上展现的,是一种极为圆融的练达:力劝丈夫“择木而栖”的是她,为了小雷上好学校找校长的也是她,在小雷得罪校长之后去托关系的还是她,甚至丈夫和前同事们的散伙饭,也是她一人忙活。看上去她大部分时间在跟过分自尊、无所事事的丈夫拌嘴,但也正是她,支撑、凝聚了整个家庭。
《八月》 的叙事看似闲散,实则剧情始终贯穿着父亲下海、孩子升学、奉养老人、小雷梦境这几条线索,气韵流畅。随着一个个极有张力的场景展开,我们能感知到导演朴素直白的意图:通过一次次与社会百态的近距离接触,小雷这个不知生活艰辛的小孩,慢慢长大了。
《八月》 有一个看不见的主角,就是故事发生的这座城市。一部小成本制作不会有太多预算用于置景,我们在片中看到的影像,不是摄影棚里搭建的场景,而是在时光呼啸的潮水中幸存的“风景”。出现在电影里的很多取景地,拍摄过后,在新一轮的市政规划中被拆除了。但影像成功地保存了这座内蒙小城的时代气息:在陋巷深处,在国营影院的放映厅里,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公共泳池里……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大量的声音细节丰富了影片的质感:夏日蝉鸣的环境声、家里的风扇闹钟、电视节目的杂音、收音机里的评书曲艺、厨房嘈杂、邻居吵架、街上小贩、对楼女孩的练琴声……这些错落的声音被组织得极有层次感,突出小城静慢和缓的氛围。这座城市曾是保护着小雷父母和他们生活的“躯壳”,在电影的106分钟中,城市还来不及发生太多变化,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已各奔天涯路。
影片最后,小雷一家人拍全家福时,父亲已经跟着摄制组去外地拍戏了,但是小雷还是顽皮地在相片中做出了搂着爸爸的姿势。一个新的时期开始了,人口流动加剧,社会变革汹涌而至。缺席的父亲、清贫的生活、琐碎的回忆———这些是很多小城“80后”们的共同回忆吧。在银幕上悠然展开的 《八月》,就像一本日记,记载了属于“80后”的山河故人。
文/伯樵(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