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
4月12日,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举行纪念波兰英雄展览,新书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志愿者———一份来自波兰卧底的报告》 出版。
3月31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斯维辛的灵魂代言人”凯尔泰斯去世。
二战题材波兰戏剧《卡尔·霍克的影集》《藏匿》于近日相继在中国演出。
……
所有这些,一次次提醒着我们,形形色色的杀戮和藏匿并没有放过我们。《影集》 和 《藏匿》 表现方式不同,但都渗透着波兰戏剧强烈的现实关照共性———以当下语境警醒人们,通向麻木和失忆的道路会越走越顺滑,导致丧失思想的意志,丧失表达思想的能力。
《影集》 的创作来自一本战后发现的纳粹军官的影集。这个军官曾在奥斯维辛工作,照片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上级和同事。这是一本基调休闲的生活影集。
演出开始,一排演员背朝观众,轮流穿上德军制服,以视频上的老照片为参照,摆出和照片一样的造型姿势,然后回到座位,换上另一组照片造型。这群军人在奥斯维辛工作,每天执行大批杀戮犹太人的任务。随着生活化表演的信念被建立,视频上的历史照片和观众的现实通过日常感的戏剧空间衔接在一起。扮演纳粹士兵的演员们不断更换军装、进出角色,导演经常打断他们的扮演,询问他们的感觉,以间离观众的代入感。史料图片、造型扮演、演员观看等多重戏剧时空的对比、排列、疏离和透视,拉开客观思考历史事件的距离。
越是融化特定时空的界限,越有一种冰冷的骇然爬满周身。当恐怖融入日常,既可以覆盖过去,也可以包含当下:谈笑风生的冷漠麻木和残忍,可以存在于任何社会时代。各式各样的杀戮习惯于披着斯文谈吐、礼貌风度,只需被灌入某个政治理由,千万无辜的生命就有了消亡的理由。摘树莓、度周末、唱歌跳舞、谈恋爱、谈升迁……恰如今天所有年轻人的正常生活。只是偶尔提到过一天杀了500人,交付了一项烦人的工作;轻描淡写地提示过早晨不想出门的莫名恐慌和愧疚。恐怖的残杀以嬉戏出场,风轻云淡。不曾出现于舞台的庞大群体——一批批被虐待被迫害的犹太无辜人民,是舞台沉重而无形的张力。
导演没有让观众去憎恶这些军官———跳舞恋爱、英俊风趣,看上去还有几分率真可爱,和今天的青年毫无二致。这才是戏剧真正痛苦的反思:若集体患上冷漠麻木症候群,任何杀戮在当时当地都能被编制得合法合理。人类时刻需要反思和自省,避免日常习惯的残忍愚钝和麻木不仁,避免不知不觉地被引向堕落。
这种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也同样呈现于 《藏匿》。
《藏匿》 演出有着多重意义上的实验性。舞美不厌烦难地花十多天装台,千万段绳子接头、无数张纸壳黏贴、收集家具后再做旧修理……奢侈地建造了宁舍座位收入、也要缩小到极限的空间。稍有常识便知,100张票就算场场卖光,也和赚钱蹭不上边。这与今天追求压缩时间成本、观众多多益善的演出惯例背道而驰。
《藏匿》 讲究空间氛围的营造,为观演关系打造了两种渐进式空间。先是围成半圆的观众凝神倾听他们创作的缘起和探访经历。家族记忆、童年特殊语义的游戏,幽暗的小台灯、纪实录像,知性的演员,娓娓道来的攀谈,已经把生活和剧场打通。所有进入这个空间的人们匍匐爬过四面八方蛛网一样的麻线,无力辨识身体的异化,只是深感卑微猥琐,是地板下、下水道里、墙缝里喘气的木乃伊。衣不遮体的演员们如鬼魅,如一息尚存的困兽,在观众膝盖间嚎叫爬行。观众和演员互为肢体,黑暗冰冷的绝望浸没肌肤。
藏匿,或者,选择自由就是迈向死亡。长夜漫漫,必须扭曲四肢枯守终日,必须屏住呼吸,耳膜里震荡的脉搏声都足以惊心动魄,紧张和恐惧如同千万道捆束肢体和精神的绳索。所有属于生命的联想和藏匿者隔着死亡的深渊。
《藏匿》 由无数个故事碎片构成,它放弃完整线索,除了主体结构,每一场演出的细节叙述都是不一样的。主创和演员以丰厚的真实积累,自信地略过叙事过程,大开大合地表现虚无空间里的精神创伤。
划破黑暗的强光照亮眼睛的特写,击中观众的痛点。癫狂爆发的舞蹈,是击穿棺木的控诉。演员端着全透明柜子四处挪移,柜中女人惊恐无助。从层层蛛网中伸向光亮的青春臂膀,涵盖了所有丧失时空感的可怕想象。整个演出在幽闭恐惧的环境里,借助戏中戏的格局和互文的方式,传达出交织的多元语义:显克微支的 《火与剑》 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将灭不灭,已无力支撑。在波兰家喻户晓的名剧 《婚礼》,把波兰各个阶层的众生相纳入战争的灾难洪流里,提供一个民族的集体视角。同样为波兰人耳熟能详的诗歌 《先人祭》 也被导演拿来,作为直面民族苦难的瞭望塔,那些穿越屠杀的诗句,如穿透黑暗的光线,高擎起希望。这个密闭的空间,也被不断介入演出的编剧打破,在当下和过去之间跳跃,展现当代人的追寻、挖掘和思考。
演出在波兰进行了50场,每场演后谈都把观众讲述的故事编入下一次的演出。导演坚持只要有一个观众愿意倾诉自己的故事,演员们就陪伴着他,倾听他的声音。他认为戏剧和电影最大的不同,是当演出结束后,舞台环境和演员们都活生生地存在着,陪伴着观众把所有的震撼和思考慢慢消化。
剧团到访中国,彩排的第一天,视频中加入了上海虹口提篮桥犹太人隔离区的镜头。搭建舞台时,编剧已经通过寻访天津犹太区,把新采集的真实故事纳入了剧组的内容库。“这事没完”,是剧作强调的核心。因为战后新纳粹的报复,以及来自同胞的恶意中伤,让当年救助过犹太人的波兰人缄默。面对人性中的恶毒,道义、勇气和仁慈被迫继续藏匿。
藏匿的经历中有诸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虚无状态。“死”并不是能形容这个状态的词。台词不断提示着:死意味着消失,而藏匿则什么都没有。在黑暗的地下和墙洞里,像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度过两年,那是什么样的两年啊? 在地球上还是在哪里?
刚刚去世的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把大屠杀提升到了人类文化的层面,对人类自身提出了警告。他说:“人类在战争的废墟上建设了一个和平的废墟。”译者余泽民说这话令人绝望,也令人深思:集中营烧了,人类又建起没有铁丝网的集中营。凯尔泰斯始终在思考奥斯维辛造成的精神重创:奥斯维辛无处不在,屠杀是一种文化,奥斯维辛影响了人类的未来。
精神分析学家奇泽尔说过:“检验一部艺术作品的方法是问它如何在脱离文本的情形下幸存下来,如何被移置到一个新的语境当中。”以真实历史构筑的 《藏匿》,正是具有着传递历史记忆、提醒当代记忆的社会关照。《卡尔·霍克的影集》 和 《藏匿》 和另一部即将到来的波兰戏剧 《阿波隆尼亚》,是在遗忘的暗夜中撒下星光的作品。
(作者系波兰文学及戏剧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