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钟声敲响———骰子被掷出的午夜。伊纪杜尔走下楼梯,以人的精神走向事物的深处:进入他所是的那种‘绝对’。”
伊纪杜尔,一个孩子,一个古老的纯粹种族的后裔,厌倦了灵魂被钉在时钟上的生活。在午夜,他将骰子简单地一掷,产生了一个惟一的、没有其他可能的点数。在这个游戏中,骰子必然的落回否定了他偶然的掷出,所产生的点数变成不会改变的绝对。于是他的灵魂控制了时钟,他的感官不再有任何偶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他实现了种族纯粹性的预言。当最后,他躺进坟墓,躺进祖先的灰烬:“虚无走了,一座纯洁性的城堡遗留于世”。
这是马拉美写于19世纪巴黎的一篇自称的“故事”,不意在曾被称为“东方巴黎”的上海的一部长篇小说中获得了回声。这就是王安忆用35万字、分上下两部所写作的 《匿名》,在那里,有一个人,同样走下了楼梯,同样走向了事物深处,同样变成了新的纯净的自我,并同样在最后躺进了坟墓。这个人同样做着掷骰子的游戏。
这是一枚更为厚重的骰子,它把自然史与文明史锻造进了物质的密度。而当它在 《匿名》 中被反复投掷,它跌出文本的界限,变成对 《匿名》 自身的隐喻:王安忆意欲通过对自然与文明的考古,让读者历史地把握未来的机要。因此,不同于马拉美的故事发端于哲学的午夜,王安忆的小说开始于历史的秋天;不同于马拉美的主角是一个孩子,王安忆的主人公已走入老年;不同于马拉美的骰子掷出于一个瞬间,王安忆的骰子在反复的投掷中组合了所有偶然的碎片;不同于伊纪杜尔这个神性的名字,王安忆的主人公是一个匿名者。
这并不是王安忆第一次在她的写作中让主人公匿名,但却是第一次把匿名同时安排于主人公的故事和作者的叙事两个层面。在故事的层面上,主人公先是在被误认之后接受了误认,然后失去了对自己及所有名字的记忆。而在叙事的层面上,王安忆既不为他命名,又多次要求他的名字被追问,但只有一个时刻他听到,“你的名字就是———年轻人嘴里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似曾相识。”
这个被主人公重获的名字,被书写出来只是一个关于字数的提示。它为所有读者对这一名字的想象,甚至为所有读者自身,谋划了一个可以被任意填充的空缺的位置。它由此变成所有人的名字,普遍的名字,它包含着关于所有名字,以及关于名字自身的普遍的哲学:“现在,他,这个三个字名下的他,名字也是人为赋予,为的是区分这一个和那一个,这三个字处在时间最细最长的拉丝里,也就是说漫长的瞬息,尽头啊,起头啊,都是人为的定义,人就是忙着到处命名,下定义,做规矩,称其为文明史。”在“人为赋予”这一共同特征之下,他的名字被导向实为命名史的所谓文明史。《匿名》 通过这一表述自我揭示:对主人公名字的隐匿同时是对文明史的悬置,作为写给所有人的普遍之作,它同时是指向文明史的批判之书。
在批判的意义上,当主人公的名字归属于“文明史”,归属于包括着“现在”的“漫长的瞬息”,归属于“到处命名”中的一处,那三个字其实又从未隐匿———它们是“文明人”,是文明人中的“现代人”,是现代人在中国的一个最充分的形态。主人公的出生之地与历史记忆承载着这座城市的起源,作为工人之子和财务人员,他经历了大都市在当代中国的全部历史。在他于新世纪开始的年头里退休之前,他一直都是大都市的肉身,他“保守、本分、谨严”的性格、“归类的爱好”与“理性的潜思”,为这座“生产,交易,组织化和社会化”的城市,提供了恰切的精神形式。可是,当他在退休后被返聘于一家物流公司,当他在簿记的习惯与思维中,相信文字记录而不相信电子通讯,知晓物流贸易却不知晓它所掩盖的期货交易,他成为“生活在过去式里的人”,“完全不了解现在的时代”。这并非因为他不够现代,而是因为都市过度地现代。当都市在“环线套环线”的蛛网中,在编码和程序带来的必然性的支配中,日益被“加固,加密,封闭”,留给人的只有“被这城市排除出去”的命运。因此,他必须在小说的开头,在66岁的秋天,从都市被绑离,进入林窟,进入一座被荒草掩埋、从行政区划和地图上消失的山村;必须在小说的结尾,在67岁的秋天,在临将返回都市前溺亡,沉入水底。在那里,都市已陷落在考古层。
从草中的林窟到水底的都市,实际就是从文明的废墟到文明的废墟,亦即从命名的废墟到命名的废墟。在这些废墟之上,王安忆发明了一个特殊的世界:一个居于文明与自然之间的野蛮世界,亦即居于命名与无名之间的匿名世界。《匿名》 的故事 (尤其是上部) 就在野蛮/匿名与文明/命名这两个世界之中展开,面对它们之间的平行与对立,王安忆运用了不同的叙事技艺:对文明世界里的故事(主人公的被绑架及他的妻子对他的寻找),王安忆的叙事展现着现实主义的细致与精确;而对匿名世界里的故事,王安忆的叙事弥散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奇异与神秘。绑架主人公的麻和尚与哑子这两个“道上”的人,在匿名世界里,却是作为“一僧一道”的两个“道”上的人。是哑子把主人公带入林窟,在那里,主人公中断了他的生活时间,进入自然史时间 (地质演变、生物进化) 与文明史时间(从石器时代到石油时代);中断了他的市民经验,进入哲学的学习与自我的再生。在林窟中,哑子这位不能言说的道家哲人,引导他经验文字对自然的象形;一位名为二点的成年儿童,作为不识文字的道家哲人,引导他体会语言对事物的命名与限定;最终,一枚经由哑子而坠落的骰子,让他在反复的投掷中,认识到天地万物在数之中的联系与统一。他由此“进化”成了“直立的哺乳动物”或“新人类”,同时也成长为新的道家哲人。随着这个新哲人的养成,《匿名》 从上部进入了下部。在下部中,当他因一场大火走出林窟,他成为教育者,传播语言 (普通话),教授文字、数字以及分类的哲学。尤其是他遇到一个自名为敦睦的“道上”的儒家哲人,在一种“孔子问礼于老子”的姿态里,敦睦与他进行着“可道”与“非常道”的问答。主人公已与现代文明决裂,因此当他被现代编码式管理重新引向都市,他主动进入失足溺亡的结局,以在“鱼语”里揭晓存在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时间的秘密,是时间“流淌,流淌,一去不回”的秘密(《匿名》 这最后的表述,就是主人公死于“水”的哲学缘由)。作为佛家哲人,麻和尚已掌握这秘密。当敦睦在主人公死后领悟了道家式的“回”(这是上部的题旨),儒家式的“来”(这是下部的内容),麻和尚看到“只有去,去!”(这是全书的寓意) 于是在 《匿名》 中,现代生活时间汇入文明史时间,文明史时间汇入自然史时间,自然史时间又汇入佛家不可计算之长大岁月。当麻和尚以“一粒菜籽”概括主人公的死,他在暗用佛教“芥子劫”的典故:有无穷的芥菜之籽,它们喻示无尽的劫数。
这样的时间使 《匿名》 对应着《伊纪杜尔》 的题词:“这个故事献给使事物在舞台上活跃起来的读者的智慧本身”。而在时间类型的交替与推延中,王安忆对不同层面的知识与表述的征用,又使 《匿名》 进入了德国理论家弗·施莱格尔所说的“渐进的普遍诗”:
“它的使命是:不仅把诗之所有被割裂的体裁重新统一起来,而且让诗接触哲学和修辞学。”
文/朱康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