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主义与文化主体性:从鲁迅传统看中国与世界”高峰论坛
主旨演讲 陈思和 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
谢谢主持人邀请我做主旨演讲。刚才我在来开会的路上,突然想到了一个话题,于今天的会议主旨可能有点不切题,不过我还是想说出来,与大家分享和思考。我在想,今年是2016年,一百年以前就是1916年;去年是2015年,一百年以前就是1915年。从1915年开始,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情。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举起“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1917年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开始提倡白话文;1918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用文学的方式描绘了“吃人”和“救救孩子”的文学意象,李大钊开始介绍马克思主义观,1919年“五四”学生爱国运动掀起。再往后推,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这段时间正好是一百年以前的现在,是中国新旧文化激烈交替的时期,也是给老大中国向少年中国转型蜕变带来曙光和青春活力的时期,那么,在这个影响中国未来之命运的伟大运动中,是哪些人起着最重要作用?
我接着想那个时候最活跃的先觉者的年纪:鲁迅是1881年出生的,就是我们今天在座的80后学者的年龄;陈独秀是1879年出生的,今天就是站在70后末尾上的人。他们在这样的年龄,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路人,他们通过新文化运动,从老年人手里争得了影响国家未来命运的话语权,也就是中国从何处去的问题。胡适是1891年出生的,放到一百年后的今天,还是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同龄人,当时已然扛起了新文化运动旗手重任了。这群人中年纪最长的当属蔡元培,他生于1868年1月,也是属兔子的(丁卯年)。就是今天会议主持人他们的年龄。正是他们开创了现代中国的新纪年。他们所属的时代,真正是年轻的时代。
中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那个时候,60年代末出生的蔡元培已经是教育总长、北大校长,掌一代文化之祭酒。但是我们今天呢?一路上这个念头在我心中萦绕不止。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和百年前相比,我们整整晚了一轮(十二年)。我们50后出生的人,可能现在还在做当年蔡元培做的事,譬如也有人当了大学校长,有人成了知名学者,但肯定还没有做得像蔡元培那样出色。而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现在能不能发挥陈独秀鲁迅他们的作用呢?所以说整个历史都比一百年前滞后一轮的时间。我们可以怪“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十年的人才培养,我们可以找许多理由进行推诿,而我们以这样的姿态来纪念“五四”一百周年,我觉得是惭愧的,因为在“立人”的意义上我们似乎没有进步。
但是我接下来要问的是:当时的中国是不是只有陈独秀、鲁迅、胡适?这也是一个偏见。我们现在编撰现代文学史,开端就是“五四”,“五四”是照亮历史的灯塔,但是灯塔是有局限的,凡是灯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黑暗。“五四”以前或者“五四”以外的生活历史,比如当年五十年代出生的“遗老”的历史,就不进入我们的视野之中了。这样一种情况属于正常吗?从理论上来说并非不正常,因为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历史,不是说当时的“50后”、“60后”不存在,其实都是存在的,但是一旦遇到那个突变的十年,世界形势(世界大战、十月革命等等)与中国形势(民主共和)发生激烈碰撞,于是诞生了革命性、创造性的“80后”“90后”群体,这是历史赋予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缔造出了前无古人的群体。
我把这样一个现象,解释为中国文化发展中的“先锋”因素,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具有先锋性而非常态性,像我们现在的环境是常态性的、按部就班的自然发展。常态的东西也许千百年来都一直如此,慢慢进化,而五四运动之所以值得纪念,就在于它突然之间产生了“先锋”作用。时代范式一下子变了,文化话语权一下子被移交到“80后、”“90后”的手中,由他们大踏步地向前迈步。这样一来,中国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20世纪的中国不再成为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皇权专制笼罩下的国度。
然而,“先锋”也有自身的问题存在。“先锋”是具有革命性的、反叛性的一代人,这样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短暂的。同时,“先锋”也会慢慢被主流文化所接纳,反叛者一旦成了名流、学者、明星,那就不再是“先锋”,而变成“常态”的一部分。我们今天讨论鲁迅、思考鲁迅的精神传统,究竟有什么意义?鲁迅的哪一部分是当下的我们最值得学习的?现在所处的大时代、大环境,其实是不利于学习鲁迅的,因为今天是常态的时代而非先锋的时代。凡是在动荡年代、具有先锋思潮涌现的时代,鲁迅的形象一定是相当活跃的,大家都会把他当作精神旗帜。而在常态的时代又如何理解鲁迅?如果我们把鲁迅归入“常态”的文化系列中去,比如去研究“鲁迅如何继承中国传统文化”“鲁迅思想里的儒佛道”“鲁迅怎样成为一个国学大师”诸如此类的题目,是这样来研究鲁迅?还是把鲁迅作为中国20世纪文化突变时代产生出来的一个伟大个体?这是我所思考的。
谈到这次论坛的主题——“拿来主义与文化主体性:从鲁迅传统看中国与世界”,我不是很理解。我的想法是,今天是全球化时代,我们登录互联网,我们进入任何一种媒体,我们走到街头巷尾日常生活,我们遇见的,还有没有纯粹的“中国文化”?可以说是没有的,我们遭遇的是全球文化。哪怕一个最缺乏文化素养的人走进麦当劳,他也和全球文化进行了面对面接触。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首先需要思考的当然不是“拿来”不“拿来”的问题,而是如何在全球化的常态中保持具有先锋性的个体。鲁迅这样的个体就是在痛苦的选择当中慢慢形成的。
我认为鲁迅比较偏激,喜欢走比较极端的路。不知道这样理解鲁迅对还是不对?这是我的一己之见,也许是外行话。但我认为鲁迅对自己深陷其中的孤独状态是不喜欢的,他是希望有集体,有团队,有新生力量来与他合作。鲁迅不是故意沉溺孤独的人,他早年参加光复会,后来参加《新青年》阵营,参加广东的北伐革命,最后参加左联,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在寻找中国社会最尖锐的政治力量、最具有革命性的群体,他一直站在最前沿的位置不停地进行选择,可每次选择到后来都散了,他在满怀期待过后又陷入失望,最终出走。
鲁迅晚年和左联发生冲突以后,他就不再向外寻找先锋力量了。他不愿再去接触比左联更激进的社会组织(譬如托派),那时的鲁迅完成了独立的个体的战斗性格。晚年的鲁迅有意识地把萧红、萧军、胡风等都拉到左联的外面,有意识地培养巴金、黄源、赵家璧等年轻人,却不再和别的政治力量进行组合。他聚合了这批年轻人,我们要注意到一点,这批年轻人的背后是当时的新媒体:文化生活出版社、良友图书公司、申报《自由谈》、《中流》、《译文》、《作家》、《海燕》等等十来家出版社、杂志和报纸副刊,还原当时的影响,堪比今天的互联网。当时的新文学作家不太关注都市的大众媒体,而市民文学(通俗文学)的作家们则关注较多。新文学作家那个时候还属于学院派,或者左翼战斗团体,比较追求高大上。但是鲁迅却一直都主动参与媒体,将那个时代的新媒体人团结在一起,在上海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非常独立的力量。很可惜鲁迅55岁就去世了,他的生命之火燃尽了,很多新的尝试也就无以为继了。
从鲁迅本身的行为来说,他面对的从来不是“中外”问题,也不是“拿来不拿来”或者“寻找文化主体性”的问题,鲁迅是在不断抗拒成为主流、建立体系、尤其是貌似代表全社会其实只是体现统治者主体的文化。于是他一直在主流文化体系之外进行战斗,促使其自身的裂变,培养其成熟的战斗的个体,或者说是伟大的叛逆的个体。抗拒奴化,强调立人,他一辈子都在做叛逆者。今天我们面对的所谓全球化,几乎对它无法抗衡,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鲁迅作为伟大的“先锋”、独立的个体,他在中国给我们后代究竟揭示了什么?我们从什么意义上去理解、感悟鲁迅的传统?这应是我们今天的“80后”、“90后”思考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能从思想上解决,那么给“80后”“90后”创造再多的条件,给他们开研讨会,让他们早早评上高级职称,甚至给他们大量话语权,让他们继续去说别人(或前人)说过的话,那么,还是无法产生“五四”时期那样的真正的“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