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
吴永熹是莉迪亚·戴维斯作品的中文译者与策划人,她目前定居美国,与戴维斯保持着密切的沟通。下面是本报对吴永熹的特约专访。
同样是风格简约的美国作家,戴维斯跟海明威、卡佛等作家相比,作品有什么特质?
吴永熹:我认为海明威和卡佛的小说还是在契诃夫式短篇小说的脉络中的,它们还是依赖于传统短篇小说的叙事结构,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尽管它们可能写得比较集中,只写少数几个场景,而高潮或许出现在一个“关键性时刻”。它们的意义往往依赖于主人公的某种“顿悟”,在“顿悟时刻”之前与之后,主人公的生活发生了某种改变。戴维斯的小说却不是这样,它们很多都没有明显的发展和高潮,也没有一个关键的“顿悟时刻”。它们很多时候是主人公对于一段时间、一种生活状态的展示,而不依赖人与人之间的戏剧性互动。这样的小说为什么会有趣?我认为这就是戴维斯强大的地方:在于她观察的敏锐、她对情感深度的揭示、她的语言能量。
我们或许要在一个更大的脉胳中理解戴维斯的小说,理解她对于小说所进行的形式发明,就像博尔赫斯写过假托的书评式的小说、传记式的小说,戴维斯也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形式存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在获得布克国际奖之前和之后,她的作品在美国的知名度如何?
吴永熹:在获得布克国际奖之前,戴维斯在美国已经有一定名气,但我想她还不能算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尽管戴维斯在作家圈里很有名,长期被奉为“作家的作家”。但在同行之间及写作课上的名声不等同于在大众媒体上的名声。这或许和戴维斯写作的体裁有关系。我们都知道短篇小说不及长篇受关注(在美国也一样),更何况像戴维斯这样更短、更奇怪、更难以界定的超短篇。戴维斯曾对我说过,她怀疑像她写的这种超短篇不是市场上热切期待的东西。她还有一个习惯,文学杂志向她约稿时她不太会看杂志的名气,只要是对方的邀请信写得真诚、恳切,并且认同她的文学理念,不管那个杂志多么的小众与籍籍无名,她都会给对方稿子。她认为这种做法或许不利于她的事业发展(因为在像《纽约客》《哈珀斯》《巴黎评论》这样的大杂志上发展作品才有利于积累名声),但却有利于她的写作——她可以不受主流审美的影响,自由地进行她想要做的写作探索。
布克奖当然改变了这一切,所有主流媒体都报道了戴维斯获奖的消息,她一下子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作家。去年她的新小说集《不能与不会》还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事实上,我认为戴维斯真正获得广泛承认是2009年收录了她四本作品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出版的时候,人们认识到了这是一个真正拥有自己独特声音的大作家,尽管一直很低调。
《文汇报》曾将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放在网上征集中文译文,结果大家纷纷“抱怨”她的小说太难翻。能否分享一下你的翻译体会?戴维斯的写作在语言上有何特点?
吴永熹:对我来说,翻译戴维斯的小说最重要的是做到准确并极力传达她的文体特征。很多时候她的句子很长,那是因为她想一口气表达一个延续的、复杂的思想。这种时候译者就需要动动脑筋,看看在中文中可以怎样实现这一点。她语言的另外一个特征是很有音乐性,由大量细碎的短句组成(让人想起罗兰·巴特这样的法语作家)——这种音乐感和节奏感也是译者需要尽力再现的。
在你们面对面的交流中,她给你留下怎样的印象?说话的风格也跟写作一样简短吗?
吴永熹:她其实很健谈,而且很幽默(当然这一点她的写作中有体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约在一家餐厅吃午饭,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在想的唯一的问题是午饭时她要点酒还是点咖啡。她后来既点了白葡萄酒,也点了咖啡。谈话中你当然会发现她是一个感受力丰富、视角独特的作家。比如她告诉我她刚从巴西参加完一个文学节回来,我问到她对于巴西的体验,她提到的一点让我印象深刻,她说旅行中她有时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她看到当地的贫富悬殊实在太大了。这是很诚实、很有同情心的一句话。
令人惊讶的是,戴维斯曾翻译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这跟她的小说似乎是长与短、繁与简的两个极端。她有否谈起过自己翻译的经历对写作的影响?她对你的翻译有提出过建议吗?
吴永熹:戴维斯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确实谈到,她在翻译普鲁斯特期间写了更多短作品,有的甚至只有一句话,这是她本人对于普鲁斯特巨幅作品的一个反应。但我不认为翻译普鲁斯特对戴维斯本人的写作风格带来了关键性影响,因为她早在这个项目之前就开始写她的超短篇了(戴维斯的普鲁斯特译本在2003年出版)。这种影响或许更是时间上的——翻译普鲁斯特是一项相当艰苦、耗时的工作,据我所知她光是修改就用了三年,所以她留给自己写作的时间就不多了。戴维斯的翻译工作与她本人的写作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想这是值得文学研究者去探究的。我能够确定的是,翻译实践对训练作家的语感,对训练她对语义的把握一定是有好处的。
我和戴维斯关于翻译的交流主要是针对我对于原文的理解。我认为戴维斯的语言精确而明晰,很少存在模糊、晦涩的地方,因而大部分情况下不存在理解障碍。当然,有时候我还是会碰到疑点,我会把我的疑问写下来,向戴维斯求证,后来证明大部分情况下我的理解还是准确的。
戴维斯曾在邮件里开玩笑说回答我的问题不算很痛苦,因为有的国家的译者问题很多(她透露说德国的译者问题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