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版水印印制唐代画家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是业界首次尝试大尺寸的绢本画工作,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本版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徐庆儒工作照
齐白石晚年得意之作《红莲鸣蝉》
说到分别坐落于北京和上海的“荣宝斋”和“朵云轩”,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不会陌生。这两家老字号的“木版水印”技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本文作者的父亲徐庆儒先后供职于荣宝斋和朵云轩,见证了它们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一部分的经典与辉煌。
——编者
学徒入行荣宝斋
我父亲名徐庆儒,原名徐庆,生于1916年,祖籍北京,出生于漷县一大家族。小学毕业后,没再升学。奉母亲之命于1933年春,进荣宝斋学徒,正儿八经磕头拜崔毓生先生为师。崔毓生与岳海亭、彭霭亭实为荣宝斋木版水印技艺的第二代传人。师傅辈以其精湛技艺印制过 《七十二候笺》 《翁同龢梅花四条屏》 《王绍农折技花卉》 《二十四节气封套》 等。中国刻印诗笺、信笺的历史久远,清代尤盛,不仅品种繁多,而且精妙雅致,在社会高端阶层使用者众多。时至晚清民国间,仅琉璃厂一带,就有刻印经营者二十几家,而唯有荣宝斋技高一筹,卓尔不群,可谓名噪京城。溯源而上,则是第一代传人王月轩,京城有名的木印巨匠。据传,皇宫里的不少“印刷品”,均出自他手。光绪丙申年 (1896年),荣宝斋在井院胡同二号成立“荣宝斋帖套作”,不惜高薪聘请王月轩入主,并要求不惜工本,精益求精,以达极致。如同郑振铎先生1933年 《访笺杂记》 所言,“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得不少……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
木版水印,勾、刻、印三位一体,缺一不可。同样载入史册的还有京城雕版高手戴文斋、及其弟子冯华庭等。与父亲 (1916—2003) 同期先后学徒入行荣宝斋堪为师兄弟的有:王宗光先生(1917-1989,北京顺义人,1932年入荣宝斋);田永庆先生 (1914-2006,北京通州人,1933年入荣宝斋);孙连旺先生 (1923-1996,北京通州人,1938年入荣宝斋);张延州先生 (1919-2001,河北衡水人,1934年入荣宝斋)。(这些人士最终成为业界继往开来的一代标杆。限于资料收集困难,可能有遗漏) 旧时代,几乎任何行业,尤其是技术含量较高的传统行业的学徒生活是很艰苦,甚至是艰辛的 (不少人中途放弃了)。严格,刻板,保守,工作量大,低报酬无报酬是通例。荣宝斋算是“好单位”就规定:一律穿大褂、布鞋、短平头,3年为一节。店方管食宿,每天吃两顿饭,没有休息日,半年可有1次探家。给师傅端茶倒水,盛饭递烟铺床都是必须,每天工作达16个小时,至少也要12个小时。有空只能在店里练习毛笔字,学画画,读唐诗宋词。旧时看似单纯枯燥的主张学习古典诗文,实质上也蕴含着对人格修养品德的塑造之义。“弗学何以行? 弗思何以得?”他的师傅就挺有学问。那时候,刻印师徒也就十几个人,师傅都是手把手教,他说过,他很努力,有苦,也有乐。大有梁启超入万木堂,“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的感觉。
从“提刷吊耙”开始,如同书法从“提按顿蹲”开始……只有经历严格刻苦的系统训练,刻手要“刀头具眼,指节通灵”,印者要“悟心裁”,得“天然之韵”(明·李克恭语)。父亲秉性正直,属内敛温和之人。他的诚实、恭谦和刻苦,恐得师傅的厚爱;他懂礼貌,守规矩,和有“眼力见”,得益于严格的家规家风;他的聪慧,踏实与木版水印相对单调、平淡、精致的气息相吻合,也自然易赢得先贤的器重。大家都知道,学艺之道遇到良师益友是很重要的。诸多领域没有名师的训导,难达日臻完美的境界,没有高手点拨,难得业界真谛,恰如年逾八十,今尚健在的荣宝斋木版水印大师徐心友先生说:“许多看似简单,人人都能会的东西,事实上有些人就是做不好。原因何在? 四两拨千斤、点石成金、化通俗为神奇……原来独缺高手的点拨,悟道乎? 追神乎? 不是无师自通,而是无师无法通。不教,你就不会,就‘顿悟’不了。就像窗户纸,不点不破。这来不得半点不诚实。”真是言之有理。
幸遇经典 《北京笺谱》《十竹斋笺谱》
中国是世界上发明了印刷术的文明古国。“木版水印”技艺则是其璀璨之一。木版水印,本名叫木刻雕版印刷术。这种印刷技艺早在唐朝已是相当的成熟。明天启六年 (1626年) 刻制的《萝轩变右笺谱》 与明末崇祯年间(1644年) 印制的 《十竹斋笺谱》 代表了木版水印技艺发展的一个高峰。
时至民国,史上的辉煌已是衰落。难觅经典,技艺流失,从业艺人寥寥。鲁迅先生基于对中国绘画 (尤其是版画) 和文化的喜爱,毅然提出印制 《北平笺谱》 和重印 《十竹斋笺谱》。
“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尚存名笺。顾迫于时会,苓落将始,吾修好事,亦多杞忧。于是搜索市廛,拨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 《北平笺谱》。”(见鲁迅《北京笺谱》 序)1933年,由鲁迅与郑振铎两位先生多年苦心辑成的各式信笺,计人物、山水、花鸟320幅,全套六册,委托荣宝斋刻印。父亲正值学徒期间,不久,即在师傅指导下上手尝试,之后一年间共印行了一百部。鲁迅很满意,曾在对西谛的信中说:“到了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
当代著名的杂文作家、中国现代文学史家唐弢先生在 《晦庵书话》 中叙述自己几经周折得到 《北平笺谱》 的心情:“晴日楼窗,独坐摩挲,浮生栗天,聊遗疲累,盖亦劳者自歌至一例耳。”欣喜之态,尽洒笔端。其收藏的1933年版 《北平笺谱》,于2012年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上以97万元人民币被拍走。有人说:“见过了 《北平笺谱》,其他的笺纸都不想再看了。特别是笺谱中那幅署名荣宝斋造笺的月季,红花绿叶,似有微风吹来,摇曳生姿,像一个披着飘逸裙裳的古典美人,清丽脱俗,气质高华”。“那洁白细腻的纸质,那一幅幅潇洒出尘,丰韵独具的笺画,令我爱不释手。”(见徐天一 《北平笺谱重印记》)
翌年,鲁迅先生觅得通县王孝慈先生所藏的胡氏传本,即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 徽人胡正言刊印,已逾三百余载的罕世传本,并评价极高,“《十竹斋》 笺样花卉最好,这种画法,今之名人就无此手腕;山水刻得也好”。“清朝少有此种套版佳书,将来怕也未必再有此刻工和印手。”尔后三百年间,亦无出其右者。(参见 《鲁迅书信集》1976年版) 的确,这是一部传世经典。
真是天赐良机。邂逅经典名作,朝夕相对,眼追手摹,冬去春来,一年复一年。兴许唯有师辈们的认可,父亲续《北平笺谱》 后,开始“独立上手”印制 《十竹斋笺谱》 艰难而漫长的历程。断断续续,历时七载春秋。由于仅印行一百部,印制精良,如今恐怕已很难见到这一版本的 《十竹斋笺谱》 了。
这期间应该有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也应该有寂寞、枯燥与单调;更应该有非亲历者难以名状的“顿悟”,渐进、渐悟、渐成……第一卷问世后,鲁迅先生评价“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父亲的师兄王宗光先生在 《木版水印》 一书中说“……印者崔毓生、岳海亭是当时荣宝斋的指导印刷的师傅,但未亲手参加《十竹斋笺谱》 的印制;1934年至1941年,印制这部书,出自崔毓生徒弟徐庆儒一人之手。此人1958年调往上海‘朵云轩’任水印技师,近年已退休。以上情况,除当时参加者,知者甚少。”王宗光即鲁迅先生所说的“画者王荣麟”。专家认为,1935年版的 《十竹斋笺谱》 见证了荣宝斋制笺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
重读郑振铎先生 《<十竹斋笺谱>跋》,又似情景重现,“自复绘以至印刷之工,余曾目睹,故能语其层次:初按原谱复色分绘,就其所分绘者一一刻然,犹是未拼成之板块也;印者乃对照原本逐色套印,深浅浓淡之间,毋苟毋忽,虽一丝一叶之微,罔不目注手追,唯恐失样,用力之轻重,色之缓急,意近经营,有逾画家,印成持较原作,几可乱真。”“每次唔言,必语及版画,而于 《十竹斋笺谱》 尤为着意焉,即微疵点污,亦必指令矫改,以其尽善。”“诸画千巧玲珑,别具一格。以设色凸版,压印花瓣脉纹,鼎彝图案,与乎桥头水波,山间云痕,尤为胡氏之创作。人物则潇洒出尘,水木则淡淡清华,蝴蝶则花彩斑斓,欲正欲止,博古清玩,则典雅清新,若浮出纸面。” (见郑振铎《<中国版画史图录>自序》) 由此得知,鲁迅、郑振铎二位先生的赞誉和诸多好评,自然包含了对父亲的肯定,而对此,父亲却很少谈起。
再遇经典《簪花仕女图》
《簪花仕女图》 是一幅非常杰出的仕女画作,长187厘米,宽51厘米,在中国美术史的教科书中几乎都有刊载,知名度极高,为中国现存最珍贵的古典名画之一。1953年前后,按领导的安排,父亲着手印制唐代大画家周昉的 《簪花仕女图》。这是业界首次尝试大尺寸的绢本画工作。全画分作采花、漫步、戏犬三段,描绘贵妇们高簪插花,体态丰盈,雍容华贵,悠闲自得的景致。画面线条柔和,色泽鲜明,光彩照人。父亲曾说:“印制这幅画很吃力,它那挺拔而严谨的线条,如眉、眼、嘴、手等,还有头花纹和贴身的纱衣,都和现代的画法不一样,特别是大片的朱砂和微显肌肤的披纱,对印制技巧要求很高。画工细风格一路的人,最爱用朱砂,也最怕用朱砂,这种矿物颜料难以画匀,在细心分析了线条的各种特点,颜色的层次变化,抓住了画的精神和基本调子,大家大胆地干了起来。……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把这张古代名作复印了出来,可以这样说,这张复制品是相当成功的,也可以算是当代木版水印的一幅杰作,国内、国外的行家看后无不点赞称好”。(见徐庆儒 《独特的木版水印技艺》,1981年 《朵云》二集) 此复制品被选为国家礼品。接着的几年内,田、孙两位先后又接手此项工作。当时郑振铎曾言:“荣宝斋这几年的成就是十分惊人的,特别是在绢面上的刷色,印刷到七八百次 (如 《簪花仕女图》 的复印本),几有乱真之感。推陈出新的好例,于此足以说明之”。博物馆学家、书画鉴赏家杨仁恺曾说:“对于荣宝斋来说,确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有了印制 《簪花仕女图》 的经验,接着复印出 《马远踏歌图》 大立轴和 《唐宋元集绘册》,就显得游刃有余。”
建国后,荣宝斋获得了国家的高度重视。首先是 《北平笺谱》 《十竹斋笺谱》 得以重印。
父亲自是当仁不让,再次担当使命。那时期父亲正逢年富力强,与他的师兄们相生共荣,“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地展示着自己的智慧才华。那时最早成功完成的是徐悲鸿的 《奔马图》,印数较大,影响广泛,几乎家喻户晓。据说得到周恩来总理赞赏和推荐。齐白石的 《虾》 《荷塘月色》、徐悲鸿的《漓江春雨》 《敦煌壁画》 《宋人画》等木版水印作品相继问世,硕果累累。
那时齐白石、徐悲鸿是解放后最早“介入”木版水印的两位大师。他们多次地由侯恺、王仁山直接引入工作间,向大家讲解绘画知识,交代要领,与勾刻印人员一起探讨难点。“他们常来,见到他们也没觉有什么稀奇。尤其是齐白石大师,喜欢说笑话,说着湖南音很重的普遍话,有些音听不懂,但常有逗乐,挺有趣味的……”往事都在父亲的回忆中。齐白石的木版水印专集有花鸟鱼虫,是一本册页。荣宝斋曾有一张齐白石在水印间的照片,就是当时齐先生看了木版水印作品以后真假难辨 (因为原作就在其中),很是满意,便当场在好几本都重新签字,表示皆为原作。还开玩笑说,这样价钱可卖高些。父亲说他当时就在齐的桌案对面,大家都很轻松自如。后来广为流传的齐白石先生对其《虾》 等作品真假难辨的故事,也发生在那时。就在他们几位的手下“演示”出来的。不少国画大师在自己的原作与复印品面前被“迷惑”,足以说明木版水印这门“中国功夫”之神力,以及对从业人员高水准高精度的认同标准。在父亲看来,“骗”过外行是低水平的,只能叫“印刷品”,而不能叫“复印品”。好的木版水印作品就是可“乱真”,就是如启功所言“下真迹一等”。
自此,时光推延,1960年代之后荣宝斋继续创造出业界更大的辉煌:《韩熙载夜宴图》 《虢国夫人游春图》 《清明上河图》 等木版水印作品一一问世。
朵云轩传帮带
1958年秋,父亲以八级技师的身份调入上海人美社水印工作室。据悉,荣宝斋自1953年评定职称以来,勾、刻、印当时获此最高级别职称资格者,共9人。父亲是其一。
具有百年历史的朵云轩,创立于清末 (1900年),规模较小,只能印刷少量的诗笺、信笺、扇面之类。解放后的一段时间从业人员寥寥,工种不全,民间作坊式地生存着,几近历史的“空白”。这种短板的弱态与上海城市的文化发展战略定位极不相称。幸好上海的有关方面已意识到这一问题。筹建时招入了已在“河南中路摆刻字摊的蒋林椿师傅”,“在一家弄堂厂里,找到了改行当杂物和切纸工的杭文连、戴荣森两位水印师傅”,“在刻字店里发现刻字高手罗旭浩、韦志荣师傅和钱少卿、计文元与王德俊三位裱画师傅,加上从人美社调来的白描高手胡丁文,初步搭成班子。”(详见2000年8月5日 《文汇读书周报》)
1958年国营的朵云轩在衡山路237号大楼前宣告成立。(1960年后归入上海书画社) 业务上,开始印制一些纸本的画片、册页之类,绢本的 《陈老莲花鸟草虫册》 才上手尝试,大尺幅写意、工本、绢画均尚未涉及。
印制被称为“明四家”之一仇英的《秋原猎骑图》,运用了分版套色,当时为水印出版业以来所罕见,单色版多达190余块。这对勾、刻、印三者都是一个考验。经过“勾者笔力深厚,刻者刀锋精细,印者匠心独运,三者的完美结合,才使达到乱真的境地。”(徐庆儒语) 如作历史分期断代,这件作品无疑成为“朵云轩”重建后首批木版水印作品中的代表作。
为了培养新生力量,1958年,“朵云轩”从上海出版学校招入了26位半工半读的学生。这是一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才十六七岁。父亲说这些年轻人:聪明,好学,有悟性,有礼貌。真是褒誉多多,爱护多多。单位里邀请多位书画家来讲授书画艺术知识,父亲则集中讲授木版水印知识,然后分勾、刻、印、裱,分别去各工作室进行实际操作训练。一切都手把手地从最基本的开始。
仅水印,当时就有10多人,虽然还有几位师傅同在,就其责任,是既可有责,又可无责。但对父亲而言,处于水准之顶端,所有人技艺好坏,他都会关心并负有责任,成为没有头衔的“技术总监”。相互之间,一语“师傅”以概之。如此“大规模”地带教徒弟,业界算是少见。这种师徒状况也是当时的特定产物。现在反思,有悖于中国传统的师徒相承,讲究精、深、专、个性化、耳提面命的内涵,成为今日改革的课题之一。这也与之前荣宝斋有所不同。后者是有具体指定,即一师几徒,相对独立,分工明确,脉络清晰。事实上,当时的中央美院 (1959年) 已开始实行了有较为严谨师承关系的导师工作室体制。如“吴作人工作室”(时年50岁)、“罗工柳工作室”(时年43岁)、“董希文工作室”(时年45岁)。其作用与意义,日后得到彰显。
大家相处得还挺好,显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当时的年轻人后来有人成了画家、书法家,有人当了领导,多数人成了朵云轩的中坚力量,默默地做出了重要贡献,成为朵云轩木版水印传统技艺的第二代传承代表。高级技师胡琴云女士曾对我说:“那时徐师傅先给我们上大课,然后给我们几个人上小课。他很耐心,既有理论,又有实际。我也很认真,我可以算是他的得意门生”。朵云轩的水印精品如齐白石的 《墨荷》 《明·徐渭杂花图卷》 《群仙祝寿图》 等,不少都出自她手。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退休后她还为美术学院学生讲课授业。2009年,蒋敏先生荣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称号。我曾去他家中祝贺。这一荣誉于他,当之无愧。蒋敏先生数十年来,兢兢业业,雕版无数,成为朵云轩木版水印精品 《萝轩变右笺谱》 及上述诸多精品力作雕版的“第一把刀”。蒋敏先生谦逊地对我说:“是我遇到了好年代。如果你父亲健在,这一荣誉肯定是属于他的。我们那时什么也不懂,他虽然不是我的直接师傅,但他很懂,经常和我们一起探讨刻印技艺。我和王崇礼等一批人关于木版水印的知识都是他,或者说主要是他传授的。他是领衔的师傅。我们视他为父辈。今天大家都很怀念你的父亲”。“他人很好,作风严谨,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在父亲眼里,他们都是父亲的爱徒:王崇礼、岑久发、胡琴云、李桂英、翟光林、唐玲妹、张龙珠、楼杏珍、季其珍等等,其中王崇礼先生更是出众,勾刻印皆通,为人谦和大度,后因病早逝,甚是惋惜。父亲的耄耋之年还常常提及他们。
“这期间,我是边辅导年轻人边从事印画。1962年我印了齐白石晚年的得意之作 《红莲鸣蝉》。这幅画高4尺,宽2尺,在木版水印复印写意画中是比较少见的。用墨浑厚,落笔如飞,俯仰向背,枯湿浓淡浑然一体,构成这幅画的特点。画面的右上角一朵鲜明娇艳的荷花,虽小却很突出,惹人喜欢,点出画的主题。一片荷叶上有只鸣蝉,欲飞欲立,栩栩如生,十分逗人喜欢。一个沉静的画面,被这个小精灵点醒了。大片泼墨荷叶,寥寥数笔,神采毕现。半工半写的知了和粗笔泼墨荷叶,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这是齐白石先生惯用的绘画手法,也是他的独到之处。印制写意画从勾、刻、印技艺上来讲,与工笔画有很大不同,要做到胆大心细,比如水气,墨韵,飞白,用笔,色彩等,都要由印者理解领会的程度和技巧掌握的水平决定。一般来说,每印一幅写意画,先要读画,领会画的诗意,笔意等,颜色浓淡都得一一记在脑子里,不能印一遍时看一遍原稿。既要聚精会神,又要一气呵成,只要做到这几点才能和原作相像,甚至可达乱真”。父亲于1981年时如是说。关于写意画,吴昌硕先生与齐白石先生的作品都笔墨写意见长,但风格不同。父亲的得意门徒,曾任木版水印室主任的王崇礼先生说,“齐白石的 《红莲鸣蝉》 是幅大写意画,色彩变化大,水印要掌握墨色墨韵,水印技师徐庆儒既掌握了画的用笔,又体现了原作墨色的层次,印出了水墨淋漓,明快又富变化的效果。”
始终牵挂木版水印
1972年,又有一批年轻人进入“朵云轩”。如今已是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林玉琴女士便是当年其中的一位,迄今已有近40年工作经历,成为业界佼佼者。之后那几年我父亲基本不再印画了。至上世纪80年代,父亲已为陆续出版的精品力作 《萝轩变古笺谱》 《明·徐渭杂花图卷》 《十竹斋画谱》 做好了技术上的准备和成功范本的“演练”。传递的要义也即自身独有的,积40年功力的经验之谈。
1976年父亲退休,被浙美国画系徐银森教授等请去为其学生讲课,并帮助筹办“西湖艺苑”,传授木版水印技艺。几年后潘天寿先生等水印作品成功问世。
父亲的退休生活过得悠闲自在,喝酒品茶听戏,读书看报读帖,都是父亲的“乐事”。每月5日,要去单位领退休金,也是父亲的“乐事”之一。看得出,他每次出门心情总是很好的。原因何在? 那就是那天他依然可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看到他的弟子们以及所能取得的成绩,那天总有人事先为他泡好茶水,嘘寒问暖……曾有一次,见到传达室的老人退休了,来了位临时工。父亲说,请一个生人还不如请他去,他可以干得更好。水印间有何问题还可以随时来问他,并与蒋敏先生说起过此事。显然,那不是为了钱,无疑是一位老人对自己钟爱的事业的痴情与挂念。
1984年起,我在上大美院工作,由于工作关系,我与当时美院聘请的一些画家、教授常有联系,一次有事去复兴西路34号大楼吕蒙先生家,他问起我的家庭情况,无意中聊到我父亲和木版水印。快近30年前的往事,吕先生居然清晰地记得当年事。
还有一次,在吴兴路程十发先生家间隙聊起木版水印,记得画家朱朴先生也在 (朱与程是很熟悉的朋友)。印象深的是程先生用沪语风趣地说,“好的水印作品确实蛮结棍的 (厉害的意思)。有一次在朵云轩,伊拉(他们)就‘骗’过了我的眼睛。”还开玩笑地指着我说,大概就是侬父亲弄的……好一个“骗”字,折射出木版水印之幽深魅力。
缘于职业,父亲也见识过不少的名人大家。如郑振铎、齐白石、溥心畲、郭沫若、徐悲鸿、赵朴初、王雪涛、李可染、谢稚柳、唐云……父亲说,未能面见鲁迅,算是一生之憾事!
也缘于职业,培育了父亲的职业操守:敬业、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极致化、担当且不计名利。这是一种贯穿一生又超出生命体之外,既潜移默化于心,又生鲜动感可寻的具有中国精神内涵与民族风范的工匠精神。
父亲70岁生日时,一大帮徒弟们自带做好的菜肴、寿面簇拥至我家聚餐祝贺;80岁生日时,一大帮徒弟们又自发在衡山路香樟园为其祝寿。热闹之中,父亲是个尊尊的长者,又似得了奖状而心情躁动的“孩童”。欣喜、感激之余,父亲或许更为自己所忙碌了一生的事业的过去、眼前感到由衷的宽慰;我知道他心中还有深切而更多的希翼。
2016年春
文/徐永哲(限于版面,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