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绛
堂吉诃德是个没落的小贵族或绅士地主,因看骑士小说入迷,自命为游侠骑士,要遍游世界去除强扶弱,维护正义和公道,实行他所崇信的骑士道。他单枪匹马,带了侍从桑丘,出门冒险,但受尽挫折,一事无成,回乡郁郁而死。
据作者一再声明,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讽刺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其实,作品的客观效果超出作者主观意图,已是文学史上的常谈。而且小说作者的声明,象小说里的故事一样,未可全信。但作者笔下的堂吉诃德,开始确是亦步亦趋地模仿骑士小说里的英雄;作者确是用夸张滑稽的手法讽刺骑士小说。他处处把堂吉诃德和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对比取笑。骑士小说里的英雄武力超人,战无不胜。堂吉诃德却是个哭丧着脸的瘦弱老儿,每战必败,除非对方措手不及。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往往有仙丹灵药。堂吉诃德按方炮制了神油,喝下却呕吐得搜肠倒胃。骑士小说里的英雄都有神骏的坐骑、坚固的盔甲。堂吉诃德的驽骍难得却是一匹罕有的驽马,而他那套霉烂的盔甲,还是拼凑充数的。游侠骑士的意中人都是娇贵无比的绝世美人。堂吉诃德的杜尔西内娅是一位象庄稼汉那么壮硕的农村姑娘;堂吉诃德却又说她尊贵无比、娇美无双。那位姑娘心目中压根儿没有堂吉诃德这么个人,堂吉诃德却模仿着小说里的多情骑士,为她忧伤憔悴,饿着肚子终夜叹气。小说里的骑士受了意中人的鄙夷,或因意中人干了丑事,气得发疯;堂吉诃德却无缘无故,硬要模仿着发疯。他尽管苦恼得作诗为杜尔西内娅“哭哭啼啼”,他和他的情诗都只成了笑柄。
但堂吉诃德不仅是一个夸张滑稽的闹剧角色。《堂吉诃德》也不仅是一部夸张滑稽的闹剧作品。单纯的闹剧角色,不能充当一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读者对他的兴趣不能持久。塞万提斯当初只打算写一个短短的讽刺故事。他延长了故事,加添了一个侍从桑丘,人物的性格愈写愈充实,愈生动。塞万提斯创造堂吉诃德并不象宙斯孕育智慧的女神那样。智慧的女神出世就是个完全长成的女神;她浑身披挂,从宙斯裂开的脑袋里一跃而出。堂吉诃德出世时虽然也浑身披挂,他却象我国旧小说里久死还魂的人,沾得活人生气,骨骼上渐渐生出肉来,虚影渐渐成为实体。塞万提斯的故事是随写随编的,人物也随笔点染。没有预定精密的计划,都是一面写,一面创造,情节随时发生,人物逐渐成长……
塞万提斯不是把堂吉诃德写成佛尔斯塔夫式的懦夫,来和他主观上的英勇骑士相对比,却是把他写成夸张式的模范骑士。凡是堂吉诃德认为骑士应有的学识、修养以及大大小小的美德,他自 己身上都有;不但有得充分,而且还过度一点。他学识非常广博,常使桑丘惊佩倾倒。他不但是武士,还是诗人;不但有诗才,还有口才,能辩论,能说教,议论滔滔不断,振振有理。他的忠贞、纯洁、慷慨、斯文、勇敢、坚毅,都超过常人;并且坚持真理,性命都不顾惜。
堂吉诃德虽然惹人发笑,他自己却非常严肃。小丑可以装出严肃的面貌来博笑,所谓冷面滑稽。因为本人不知自己可笑,就越发可笑。堂吉诃德不止面貌严肃,他严肃入骨,严肃到灵魂深处。他要做游侠骑士不是做着玩儿,却是死心塌地、拚生舍命地做。他表面的夸张滑稽直贯彻他的思想感情。他哭丧着脸,披一身杂凑破旧的盔甲,待人接物总按照古礼,说话常学着骑士小说里的腔吻;这是他外表的滑稽。他的思想感情和他的外表很一致。他认为最幸福的黄金时代,人类只象森林里的素食动物,饿了吃橡实,渴了饮溪水,冷了还不如动物身上有毛羽,现成可以御寒。他所要保卫的童女,作者常说是“象她生身妈妈那样童贞”。他死抱住自己的一套理想,满腔热忱,尽管在现实里不断地栽筋斗,始终没有学到一点乖。堂吉诃德的严肃增加了他的可笑,同时也代他赢得了更深的同情和尊敬。
也许塞万提斯在赋与堂吉诃德血肉生命的时候,把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了些给他。这并不是说塞万提斯按着自 己的形象创造堂吉诃德。他在创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是否有意识地从自己身上取材,还是只顺手把自己现有的给了创造的人物,我们也无从断言。我们只能说,堂吉诃德有些品质是塞万提斯本人的品质。譬如塞万提斯曾在基督教国家联合舰队重创土耳其人的勒班陀战役里充当一名小兵。当时他已经病了好多天,但是他奋勇当先,第一个跳上敌舰,受了三处伤,残废了一只左手。《堂吉诃德》里写堂吉诃德看见三四十架风车,以为是巨人,独自一人冲杀上去拚命。尽管场合不同,而人却是同样的奋不顾身。又譬如塞万提斯被土耳其海盗俘虏,在阿尔及尔做了五年奴隶。他的主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常把奴隶割鼻子、割耳朵或活活地剥皮。塞万提斯曾四次带着大伙俘虏逃亡,每次事败,他总把全部罪责独自承当,拚着抽筋剥皮,不肯供出同谋。他的主人慑于他的气魄,竟没有凌辱他。塞万提斯的胆量,和堂吉诃德向狮子挑战的胆量,正也相似。可以说,没有作者这种英雄胸怀,写不出堂吉诃德这种英雄气概。塞万提斯在这部小说里时时称颂兵士的美德,如勇敢、坚毅、吃苦、耐劳等等,这也都是骑士的美德,都是他所熟悉的道德和修养,也是他和堂吉诃德共有的品质。塞万提斯有时把自己的识见分给了堂吉诃德。小说里再三说到堂吉诃德只要不涉及骑士道,他的头脑很清楚,识见很高明。塞万提斯偶尔喜欢在小说里发发议论,常借小说里的人物作自己的传声筒。例如神父对骑士小说的“裁判”,教长对骑士小说的批评,以及史诗可用散文写的这点见解,教长对于戏剧的一套理论,分明都是作者本人的意见。但神父和教长都不是小说里主要的角色,不常出场。堂吉诃德只要不议论骑士道,不模仿骑士小说,他就不是疯人,借他的嘴来发议论就更为方便。例如堂吉诃德论教育子女以及论诗和诗人,论翻译,论武职的可贵、当兵的艰苦,以及随口的谈论,如说打仗受伤只有体面并不丢脸,鄙夫不指地位卑微的人,王公贵人而没有知识都是凡夫俗子等等,都象塞万提斯本人的话。堂吉诃德拾了他的唾余,就表现为很有识见的人。也许塞万提斯把自己的情感也分了一些给堂吉诃德。塞万提斯一生困顿。《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以后,他还只是个又老又穷的军士和小乡绅。塞万提斯曾假借堂吉诃德的话说:“这个世界专压抑才子和杰作。”他在《巴拿索神山瞻礼记》里写诗神阿坡罗为每个诗人备有座位,单单塞万提斯没有,只好站着。诗神叫他把大衣叠起,坐在上面。塞万提斯回答说:“您大概没注意,我没有大衣。”他不但没有座位,连大衣都没有一件。这正是海涅说的:“诗人在作品里吐露了隐衷。”塞万提斯或许觉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来只是堂吉诃德式的幻想;他满腔热忱,原来只是堂吉诃德一般的疯狂。堂吉诃德从不丧气,可是到头来只得自认失败,他那时的失望和伤感,恐怕只有象堂吉诃德一般受尽挫折的塞万提斯才能为他描摹。
堂吉诃德的侍从桑丘,也是逐渐充实的。我们最初只看到他傻,渐渐看出他痴中有黠。可是他受到主人的恩惠感激不忘,明知跟着个疯子不免吃亏倒霉,还是一片忠心,不肯背离主人。我们通常把桑丘说成堂吉诃德的陪衬,其实桑丘不仅陪,不仅衬,他是堂吉诃德的对照,好比两镜相对,彼此交映出无限深度。堂吉诃德抱着伟大的理想,一心想济世救人,一眼只望着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竟看不见现实世界,也忘掉了 自己是血肉之躯。桑丘念念只在一身一家的温饱,一切从经验出发,压根儿不懂什么理想。这样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只为贪图做官发财,会给眼望云天的幻想者所煽动,跟出去一同冒险。他们尽管日常相处而互相影响,性格还是迥不相同。堂吉诃德从理想方面,桑丘从现实方面,两两相照,他们的言行,都增添了意义,平凡的事物就此变得新颖有趣。堂吉诃德的所作所为固然滑稽,却不如他和桑丘主仆俩的对话奇妙逗趣而耐人寻味。
堂吉诃德究竟是可笑的疯子,还是可悲的英雄呢? 从他主观出发,可说他是个悲剧的主角。但主观上的悲剧主角,客观上仍然可以是滑稽的闹剧角色。塞万提斯能设身处地,写出他的可悲;同时又客观地批判他,写出他的可笑。堂吉诃德能逗人放怀大笑,但我们笑后回味,会尝到眼泪的酸辛。
(此文摘自《堂吉诃德·之序》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