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熙涵
他在落魄时竟没有钱买寄出整部书稿的邮票,显赫时有5位总统到场为他庆祝生日。一部书的成名,使他的人生就此告别了贫困,但又陷入了另一种孤独:似乎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但很少人知道为此他失去了什么。
他,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日前出版的马尔克斯 自传《活着为了讲述》 扉页上写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据说,马尔克斯生前痛恨写自传,因为他的一生都在他讲的故事里,也就没有必要再讲一遍自 己的故事。直到有人提醒他健忘症是他们家族的遗传,和他真正意识到死亡是每个人逃不掉的宿命。这种如熄灯般瞬间的黑暗令他痛苦,于是他计划动笔。
按原计划,自传是分为三部分的。但命运真的和这位老人开起了玩笑。1999年马尔克斯罹患淋巴癌,以及日渐严重的老年痴呆迫使他中断了 自传的写作。据悉,《活着为了讲述》 的第一部停留在了他精彩的欧洲生活尚未展开的时分。令人遗憾的是,第二、第三部永远地停滞在作家的脑海里,再也无法落笔成为文字。
患淋巴癌时,时年72岁的马尔克斯向读者写过一篇告别信,信中说:“我愿意启发世人,别以为年纪老了,就不该谈恋爱,这是大错特错的。人就是因为不再恋爱,才会衰老。我希望给小孩一对翅膀,让他们自 己学习飞翔。我希望教诲老人家,死亡不会和高龄一起来,死亡通常与善忘相伴。”
“女人们支撑了我窘迫的现实世界”———
“母亲、妻子和家族里的其他女人,铸就了我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她们个性坚强,心地善良,用人间天堂一种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对我……”这段取自 《活着为了讲述》 的文字,说出了女性对马尔克斯的巨大影响。在 《百年孤独》 出版之前,贫困长期是马尔克斯生活的主旋律,是他生命中的女人们,支撑了文学家岌岌可危的现实世界。
《活着为了讲述》 是以“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开始的。在马尔克斯眼里,妈妈是位特别的母亲,受过良好教育,生了11个孩子,加上马尔克斯爸爸的私生子们,妈妈97岁高龄时膝下共有180个小孩 (包括子女、孙子孙女、曾孙和玄孙),有评论认为,《百年孤独》 里乌苏娜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是马尔克斯的母亲。
当时的马尔克斯辍了学,放弃了攻读三年的法律,辗转于哥伦比亚加勒比海边的卡塔赫纳和巴兰基利亚,靠 《先驱报》 的几乎了不可见的专栏稿酬“活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国王”,那时的他穿花衬衫,着牛仔裤,长发蓬乱,须如蔓菁,脚下还朝圣般地踢踏着一双凉鞋,“此般模样绝非出于嗜好,而是因为太穷,买不起袜子。”他不敢把辍学这个事告诉父亲,回乡的路上,马尔克斯揣着他最牢靠的精神导师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试图让母亲去说服父亲尊重他的决定。在自传中,对这趟回乡之旅的窘迫和母亲表现出的坚持,马尔克斯有着细致入微的描述:
妈妈出生在一户普通家庭,成长于香蕉公司昙花一现的繁荣期,在圣马尔塔圣母学校受过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圣诞假期,她和女友们在绷子上绣花,在慈善义卖会上弹钢琴,在她一位姑妈的看护下,和当地羞答答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参加纯洁无暇的舞会。没人见过她谈恋爱,直到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镇上的电报员。从那时起,健康和幽默———她的两个优点———陪伴她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人生路。然而,最令人诧异也是最令人信服的是,她能够巧妙地掩饰个性中强硬的一面。典型的狮子座性格使她能够树立起母性权威,以厨房为据点,一边用高压锅煮菜豆,一边不动声色、柔声细语地控制整个家族,连最偏远的亲戚都能辐射到。
旅途艰辛,妈妈安之若素。我看着她,心想:她迅速接受生活贫困、坦然面对社会不公的能力在那个糟糕的夜晚得到了证明。
“我跟你爸爸到底是要怎么说?”
看来,妈妈她不会让步,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打退堂鼓 (打消当作家的念头)。先前一路她提了好几个办法,都被我立刻挡了回去。我知道她只是稍事休息,或许是为了打另一场徒劳的持久战,我用比之前稍微镇定些的语气回答道:“去告诉他我只想当作家,也一定能当上。”她没看我,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您明知我不会让步。”我说。她立马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因为您和我是一路人。”
有评论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功,少不了妻子梅塞德斯的功劳。甚至有人称“她是诺贝尔贤妻奖获得者”。马尔克斯本人在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后也对记者公开表示:“对我来说,梅塞德斯是非常重要的。多亏了她,我才能把写作工作坚持下来。”
在这本自传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尔克斯对女人的爱好延续了拉丁美洲文明放荡不羁的传统,在具有相当个人生活痕迹的小说 《霍乱时期的爱情》 里,男主角阿里萨几乎就是马尔克斯附身。他的情人类型包罗万象,黑的,白的,混血的,老的,少的,每一位都有过人之处。确切地说,他什么女人都爱,但在梅赛德斯这里,他称她为“唯一的,我一见就知道,她一定会成为我的妻子”的女人。马尔克斯与妻子的相遇可谓奇遇,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向她求婚时,梅赛德斯才13岁,被拒是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放弃,在之后的数年里,他和她好像“发明了一种私人密码,不交谈,不见面,也能心意相通”,马尔克斯就这么一边坚持不断地跟梅赛德斯书信来往,一边马不停蹄地结识一个又一个女人,有意思的是梅赛德斯方面也没闲着。13年后,他们两个结婚。对与妻子的第一次邂逅,马尔克斯在书中写道:
那段日子我运气不错,偶遇苏克雷药剂师的女儿梅赛德斯·巴尔恰。从她十三岁起,我就不断向她求婚。过去请她跳舞,她总是拒绝。这次请她周日去普拉多酒店跳舞,她终于答应。直到那时,我才得知由于政治压迫愈演愈烈,他们举家搬来巴兰基亚。她爸爸是死心塌地的自由派人士,年龄和我爸爸相仿,却跟我是忘年交。我们常去街对面的小酒馆暖暖身子,不止一次在“第三个人”跟文学小组全体成员喝得不醉不归。梅赛德斯当年在麦德林读书,圣诞节才回来与家人团聚。她对我很好,跟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可她善于耍花招,避实就虚,对任何事都不给出明确回应。我只能理解为她心肠好,不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不”或“没感觉”。能跟她父亲和其他朋友在街对面的小酒馆里喝喝酒,我也算知足。有一次,跳舞时,她透露她爸爸说,娶她的白马王子还没有出生。她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当她答应我周日去跳早场舞时,我以为是因为理发师给我剪了个艺术家的发行,修了艺术家的胡子,还有土耳其人大甩卖时我买下的粗亚麻布西装和真丝领带。原以为她的父亲会一同前往:她去哪里他都跟着。于是,我邀请了阿依达·罗萨妹妹,没想到梅赛德斯独自现身,大大方方地跳舞,开开心心地说笑,弄得我倒没法开口说正经事。那天是帕乔·加兰老兄令人难忘的流行季的开始。他光荣地创造出的梅伦昆比舞不仅风靡多年,还催生出新的加勒比乐曲,盛行至今。梅赛德斯伴着流行音乐翩翩起舞,她舞技高超,左躲右闪,我再三向她求婚,都被她轻松化解。我感觉她是想告诉我,她没把我的话当真,只不过手段巧妙,让我总想勇往直前。
一不小心玩到了十二点整,她警惕起来,把我晾在舞池中央,不让我送她,就连送到酒店门后也不行。
婚后,贫穷依然困扰着这个家庭。特别是在马尔克斯写作 《百年孤独》 的18个月里,梅赛德斯必须独自面对无以复加的贫穷。最初的窘迫来自打字机纸。频繁的修改、重写,让纸张的消耗成为家里最大的一个开销。
全稿誉清时打字员带着这摞打字纸回家,下公车不小心摔了一跤,稿纸散落一地,刚好又遇雨,书稿沾上泥水凌乱不堪,多亏有乘客帮忙才把一页页的稿纸收起整理好,打字员把它们带回家用熨斗一张张熨平,因为她知道,这个作者已没有余钱再买打字纸了。
那段时间,家中居然每天都能揭开锅,马尔克斯也就没有过问,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梅赛德斯小说完成了,她忽然说,“我们已经欠下一万两千美元啦。”事实上,梅赛德斯是以变卖家产的方式在作艰难的维持。家里从汽车开始,然后是电视机、家具,最后不得不典当她从娘家陪嫁来的首饰。
1966年8月,马尔克斯和妻子一起来到墨西哥城邮局,终于要把 《百年孤独》 的手稿寄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美出版社了,作品打印在普通稿纸上,共有590页,邮局称重后要他们付82比索邮资,妻子翻遍两人的钱包,只找到53比索,无奈,他们只好拆开捆好的书稿,寄出其中的一半,慌乱中,投递过去的居然是后半部,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位伟大的编辑,为了尽早看到前半部书稿,预支来了稿费。
据不完全统计,《百年孤独》 至今已被移译为35种语言,累积出版总量无从计数,按作者自己的说法,“如果把读过此书的人聚拢在一个国家,那它的人口排名可以位居全球前二十。”他的文学经纪人卡门大妈,如今已年过八十,每天坐在巴塞罗那点钞票———全世界各地汇来的版税。
“我认为记者是世上最好的职业”———
在诺贝尔奖颁奖礼上,马尔克斯曾直言不讳地指出:“是拉丁美洲不同寻常的现状,而不仅仅是它文学的呈现,引起了瑞典文学院的空前关注。”在他看来,真实的拉美政治经济生活完全无需文学家的想象,忠实记录下你看到的一切就足够魔幻和不可思议了。某种意义上,文学只是他记者生涯的变相延续而已。
在自传中,他曾回忆说,“自从外祖父向我讲了西恩加惨案后,我对政治的关注就超越了对文学的关注。”这也许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将记者的身份延续了近30年的缘由所在。作为记者的马尔克斯,常是新闻现场中最晚到的那个人,而他的新闻报道也屡屡如小说般起始于漫长的腹稿。
1954年,马尔克斯任职于哥伦比亚第二大报 《观察家报》,当时,来自乔科省的驻地记者在电稿中称当地省会连续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报社将此列为重大新闻事件派马尔克斯前往乔科省核实真相。可是,当马尔克斯和摄影记者飞往乔科省,却发现乔科人不是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就是坐在紧靠街门的凳子上,根本没有游行示威的痕迹。显然,所谓游行示威、形势严峻完全是当地记者编造的假新闻。
通过进一步采访,马尔克斯发现假新闻背后还有更多隐情,实际情况是,乔科省濒临太平洋,大多数居民都是黑人,政府当局完全漠视这些少数族群的利益与诉求,决定撤销该省的建制。而驻地记者哀其不幸却又怒其不争,才想出用撰写假新闻的方式激发当地人的觉醒,抗议政府的蛮横。
得知真相后,马尔克斯和这位记者来到省长官邸,向当地主事者详细说明了乔科省面临的危机和可怕结局,结果,省长被马尔克斯说动,亲自颁发了全省抗议游行示威的命令。此后马尔克斯凭借记者的敏锐与情怀,撰写了系列报道 《哥伦比亚不承认的乔科省》,成为他记者生涯中的代表作。
1955年2月,哥伦比亚驱逐舰卡尔达斯号从阿拉巴马州的莫比尔改装后返回卡塔赫纳,途中遭遇暴风雨失事,除了海军军官路易斯·阿雷汉德罗·维拉斯科幸存,其他船员全部遇难,维拉斯科在海上漂泊了十天后获救,不可思议的生还让他成为舆论的焦点,在得到总统的接见和授勋后更被公众视为国家英雄,接踵而来的自然是媒体追捧、万人仰慕。
当马尔克斯找到这位幸存者时,海难事件已尘埃落定,可凭着一个记者的敏锐嗅觉,他觉察到整个事件的某种不寻常。接下来,他对维拉斯科做了14次、每次约4小时的专访,在这期间,这名侥幸逃生的水兵向他承认,那艘驱逐舰船载有大量走私的生活用品,在那场暴风雨中,囤积的走私货物松散开来,导致船身过度倾斜以致沉没。就这样,一桩过气的旧闻被记者马尔克斯写出了独家头条。后来,据该报道结集出版的 《船难水手的故事》 一书,25年间售出1000万本。该报道也激怒了当时军政府的独裁者皮尼利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得不逃往欧洲。
马尔克斯曾把记者称为“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在书中他给出了关于新闻从业者的迄今为止最经典的描述———
新闻是一种永远无法退却的热情,与现实相遇则能量倍增。没有苦在其中的人无法想象那种世事难料、随时等待的状态;没有生在其中的人无法想象那种玄妙的新闻预感、抢到独家的快意和失魂落魄的沮丧;没有打算为新闻而活的人很难撑起这份辛苦到无法想象的职业,一旦发稿,一切又从头开始,需要你在接下来的一刻付出更大的热情,且无休无止。
(活体字部分摘自 《活着为了讲述》 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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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著名开头曾被多少中国作家模仿?
余华、苏童、格非、陈忠实、韩少功、马原等,几乎那个时期崛起的所有先锋作家,或多或少都承认受过马尔克斯的影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一次讲座中,直言他的写作有马尔克斯的影子。“1984年我第一次读到 《百年孤独》 时非常惊讶,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他的话,多么像马尔克斯当年在祖父家偶然读到卡夫卡时的情景。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 这个著名开头,对当时一直处在现实主义文学中的中国作家来说,显得如此的新鲜和玄妙。与此同时,《百年孤独》 的开卷句式,飞快地出现在了众多中国作家的笔下,马原的 《虚构》、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 《雷祸》、洪峰的 《和平年代》、刘恒的 《虚证》、叶兆言的 《枣树的故事》,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华的 《难逃劫数》、格非的 《褐色鸟群》 和陈忠实的 《白鹿原》 中,都出现了对“多年以后,面对……”的句式。
不仅仅是开篇的写法上有如此多的模仿,陈忠实的 《白鹿原》 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中国版的 《百年孤独》。《白鹿原》 的扉页上是巴尔扎克的名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对应起的就是 《百年孤独》。
面对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中国作家坦然承认者有之,矢口否认者亦有之。我们受马尔克斯的影响,正如马尔克斯同样受其他作家的影响一样是很正常的。在《活着为了讲述》 中,马尔克斯记录下了他在祖父的房间偶尔看到了卡夫卡,便惊叹“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他22岁看到了索福克勒斯的古希腊剧作,怎么勇敢地将自 己的作品撕掉,为了写出一部不像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再到后来他搬到墨西哥定居时读到了胡安·鲁尔弗的 《佩德罗·帕拉莫》 的激动之情……因为,一个作家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本就是文学流派变更和文学发展史上的常态。
马尔克斯如是说———
●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他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
●一个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
●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新鞋你要是不穿,永远不会合脚。
●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
●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更糟的是,在这一百年里,我们还丧失了十九世纪最可贵的美德:狂热的理想主义和对感情的重视,对爱的恐惧。
●人们总是在小说家的作品里找到他们乐意找到的东西,而不是他们能够找到的东西。
●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自己终于成了整张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归自己独享。
●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不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