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茂 摄于2022年8月23日傍晚雨后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X,山西临县人,素日里寡语少言,偶尔酒酣耳热便仰而赋诗。酒壮怂人胆,他冷不丁立起身来引吭高歌,“花儿还有重开日,人生没有再少年……”双目紧阖,面朝天高昂着头,耳不旁听,如入无人之境,只是倾尽全力“哎嘿呦哟”地唱下去,唱下去。
这首山西民谣,歌词原本极其简单,X每唱完一段,最后总喜欢加上一句“可怜人哪!”席间有人正捋臂揎拳拼酒,听闻此言,酒杯停在半空,仿佛给人按下暂停键。在座之人的内心,亦无不为之震颤,而每到此时,我则呆坐一旁怔怔痴听,眼眶里汪着泪却浑然无觉。
有人走至窗前把随身携带的口琴掏出来。琴声呜咽。不远处的小区绿化带里繁花盛放,柳条生出嫩芽,仿佛才刚谱写的春之音符。梧桐树枫树银杏树挤挤挨挨,高大而静默,他们是“春之交响乐”剧场幕间休息的大批观者。
青草年复一年,飞雁南去北来。孤独携手困苦,于人世间绵延不绝。然而一旦回想,昔日的苦难与酸楚,便若那落雪般发出沙沙轻响。伤痕无形无影,于幽暗中兀自变得清晰生动起来。吟唱者与吹奏者,彼此腹心相照,众人一时都寂然。
那日,窗外忽然轰雷掣电,闷雷炸响后隔了几秒骤雨大作。电闪飞光裹挟着萧瑟的雨声与琴声,沉默的力量远要比高语喧哗来得更为猛烈。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恍悟,人之可怜原本并不在金钱之多少,或官爵之高下。光阴它片刻不歇,从每个人身边快马加鞭。红颜渐衰,英雄迟暮,韶华刹那至垂暮。我的青春小鸟你慢慢飞呵,慢慢飞……
时光不待,漠然而急切地只管湍流向前,比那江河湖海之水流得更快更决绝,且一旦流走便再不回首。纵然是片刻的停歇亦惘然。
每每听到X唱歌,欢愉的心情莫名给沉重紧紧束缚,胸中五味杂陈。小时总盼着快快长大,然而长大似乎总在瞬息之间。且长大后的时光一发而不可收。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但人往往只在成年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方才恍然,“梧桐叶落已成秋,人事已非难复留……”
山西民歌多且杂,我特别喜欢的一首极短。寥寥几句,吟唱起来颇有点像远古民谣。然虽短,却引人遐思——“哥拉你的手,哥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哥领你往旮旯里走……”民歌的特点,究其根本,干净、率真,浅入浅出,仿若白石之上湍湍流淌着的一股细泉。
记得幼时我家住学校大院,隔壁新搬来一家人,女主人祖籍黑龙江,嫁到太原三十多载,开口一句“唉呀妈呀”,镜头感十足。那年春节,盛邀之下去做客。进得门来,她拿出厚厚一本相册,一张张慢慢翻看,追忆属于母亲那个年代的时尚印记。特殊年代,很多照片都被丢进炉子一把火烧个精光,青春只在照片中得以永驻。然而毕竟已远若尘烟,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无可言说的昨日重现。
感恩岁月静好。亘古的民歌如今仍能耳闻并得以传唱,因民歌自有其穿越时空的力量。不禁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十七岁。独自去参加入学前集训。路远,又不熟。秋天的陌生城市,我走走停停,看见交警立刻上前。手里捏张通知书按图索骥,无奈路盲,难辨南北西东。正午时分走在人烟寂寥的马路上,顺着一面很高很高的红墙走,脚下落满银杏叶。一阵风掠,金色的蝴蝶在眼前摇曳飞舞,走至红墙的尽头豁然间空阔起来。路左边是民居,另一边商店的高阶下,空地上挨挨挤挤围聚不少人,耳畔锣鼓声咚咚咚敲着,唢呐特有的高昂婉转,一个女高音在唱:
三月里天气暖
花开满山红
地上人儿多
大家就忙春耕
啊哎呀我的哥
五月里五月五,
肩上扛锄头
走出去转回头
看见我的心上人……
熟悉的家乡旋律,我的眼泪顷刻涌上来。
纵然明白覆水难收,往事难再续,但回忆总令人心生感慨。故乡的烙印,早已不知不觉在心里生根。想起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节气不饶苗,岁月不饶人……”立于一年中的某个时刻细细咀嚼,着实令人心颤。
风花雪夜,爱与哀愁,悉数给囊括于人世间的这么一句俗语里,如同微风拂面,江水烟波,美好与欢乐转眼便逝去。人生瑰丽梦一场。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好好活在眼前。
今夏魔都少雨多阳,偶尔兴起写字,只写给自己看。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复而又复,就这么一句。之所以钟爱,是因其色彩实在太美——丹橘,绿林。红配绿,爽心悦目,似乎空气都带了一丝清鲜。然而一写字,总会勾起诸多陈年古事。
丹橘生江南,在晋北地区实属罕见。别说庭前院后,即使是栽入大瓷盆里紧着伺候亦枉然。根本养不活。丹橘上市,大约要到秋天即将结束,而此时已经落过几场霜,奶奶习惯叫它“小红橘”——因其个头如棋子一般。白瓷盘,黑瓷盘,各装一盘放在案几之上。养眼!
我小时总闹肚子疼(现在知道那其实是肚里有了蛔虫),奶奶笑眯眯把她那宝贝一样的紫檀木盒打开,取出一颗味道颇为不恶的“橘红丸”。一点点咬着当零嘴吃,味道有点像果丹皮,酸甜里带那么点苦涩。这一幕简直是我整个童年最美好的色彩。
红橘的颜色,比中国红稍逊,红里透点橙。每到季节,奶奶要成筐成篓地买回来,先彻底倒出来翻腾一遍,特意将带绿叶的挑出来装盘,搁在父亲的书房。顽童哪懂欣赏什么色彩?只管一天一天窥探那叶子,待等小红橘的叶子渐渐地蔫了,凋零,彻底枯干,我跟哥哥终于得以饕餮一番。
精神状态欠佳时,实在不适合读书写字,于是打扫屋子。搜翻出一盒幼时的宝物——泥人,面塑,掉了羽毛的鸡尾毽。盒底发现一把扇面,两只蝴蝶翩跹而来,飞落至一片五彩花丛中……这些东西本以为早扔了,却不料它们一直完好无损,静静躺在角落里等着主人来。
看着眼前这些旧物,纷杂而琐碎的记忆刹那间悉数还原。纵使时光难停留,连日来濡闷湿热的天气更使人难耐,然则全因有了回忆而获得满足。
父亲的书房名曰“不二居”。言下之意,男子汉说一不二。记得我买新房后搬家,乔迁之喜,请父亲给题几个字。他照旧一脸沉默,不置可否。我不气不恼,亦不催。待等某日忽然兴致来了,没请他写,他倒提笔连写带画。书案上常年备着宣纸。
窗外蝉鸣片刻不歇,越热越叫,如同大合唱。但如果听不到蝉叫,夏天就算白过。想起父亲那时最喜欢临摹白石老人的蝉。一种黑蝉。据说先生笔下的蝉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通通都头朝上。别人惶惑不解,蝉的身体重量大都集中在头部,头重脚轻,还不翻跟头?老人才不管,照样画头朝上的蝉。
想起有一次,父亲的某位挚友高升,特送来请柬。“送什么礼物好?画幅清代的‘顶子红’?” 父亲站在窗前喃喃自语,“四方通达,八面玲珑……吉祥!”即刻动笔画一只红顶鹤。
我在边上汲汲忙忙磨墨、调色,才刚把纸铺开,父亲立刻拿掉又换了一张,“画鹤,最好是原比例,四尺对裁!”听得我一脸茫然。
提及砒霜,尽人皆知乃是毒药,但给其冠以“鹤顶红”的名号,邪恶似乎便有了某种隐晦的美好。很多人以为“鹤顶红”不过就是鹤头顶上的那一块。以讹传讹。其身上本来灰色的羽毛,随时间会一点点脱落,直至蜕变为成年丹顶鹤的黑白色。而此时鹤的头部,开始慢慢“谢顶”——这块头骨上的毛细血管异常丰富,故而导致裸露在外的头皮呈现出鲜焕的红色。有细心之人发现,雏鸟与未成年丹顶鹤头顶是没有这块红色区域的,直至长到两岁以后方才渐渐显现,且成年雄性要比雌性的颜色更艳丽更夺目。
待等凛冬来临,鹤与人一样,心情因萧瑟苦寒而变得郁郁寡欢,其头顶的红色区域亦自会缩小——可通过观察红色的即时变化,来确定鹤的健康状况。如若红色不是特别耀眼,甚至黯淡无光,极有可能身体抱恙。倘若一只鹤得以幸福康健安享此生,待其寿终正寝之际,这红色自然消失不见。
父亲做事向来沉谋研虑,诞生于其笔下的鹤,亦无一例外皆正值青春少年。那日,跃然纸上的鹤分外艳红而粲焕,父亲画得来了兴致,提一笔,勾两勾,退后站定自夸道,“好!艺术!”
作者:王 瑢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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