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东游记》(1998)中的何仙姑
有谁注意过老楼房的顶层?但愿不只有我。
我还从未在有电梯的楼宇里居住过。小时候,我家住在一幢五层红砖单元楼的四层。那时城市还静如不起波澜的清水。每天放了学,走进微黑的楼门,我都会很自然地扶着咖啡色的楼梯扶手,一阶阶地蹦跳上去。若在中途站住,抬头上望,常不由得惊悚莫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在了一个纵深矿井的中央。蜿蜒的扶手如一条咖啡色的蛇左右盘旋,扶手和楼梯间的缝隙空得像一个狭长的、张得很阔的嘴,令人心惊。
常常是回来得早了,进不去家门,便大胆地爬在扶手上做猴子状。往下看,那张大嘴正如猛兽般等待吞噬不当心落进虎口的生命。我想起某部外国电影里,一个女子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从楼梯的缝隙间直落黄泉。那恐怖的惊叫好像还回荡在耳边,不由得脊背发凉寒毛倒竖。可楼道里充满的是中国式的清凉静谧和温柔,瞬间便冲淡了不相干的恐惧,散发出袅袅的霉气。一种几乎是宿命般的赌气的情感,鼓动着少不更事的我不顾危险,在那蜿蜒的、沉默的咖啡色扶手上继续攀登。童年的我,是在寻找什么秘密么?只有那古老的扶手,如袅袅的炊烟扶摇而上,环绕在各家油绿色房门口的扶手,和我共同坚守着这个船歌似的秘密。
有时,攀爬在四楼扶手上的猴子也会向头顶张望。这样我就看到了一个空中花园——顶楼。
蛇一样宛转游移的扶手,到顶楼便戛然而止了。那里是如此局促,再没有开阔的空间可供上行。于是扶手只得硬生生戳进了西边人家的白墙里——如一截被中途锯断的破折号。扶手的使命在这里中止了,在这里凝固了。时间,甚至生命,也在这里中止,在这里凝固了。白墙说不出的奇静,蕴涵着无限的心魂。是攀爬高山朝拜神灵的信徒,在蓦然望到山顶野寺的漫漫一角时,会蓦然悟出的空灵。
恣肆灵动的扶手,在它的结局处被一种神秘力量驯服了,渐渐变化了身形和气质——那半截状的,围绕最西边人家的咖啡色木条,变为空中花园的一道围栏——它圈着那座沉默的,嵌在白墙里的人家,也自然地把半道白墙拢在胸际。汹涌的波涛,隐秘的私语,都藏在这围栏后静默的呼吸里。但它依旧无语,一切都依旧无语。
爬在四楼扶手上的我,常被这无言的气象彻底震撼。顶楼是完全密封的,有时我想它该有个天窗才对,那无疑就更富诗意了。但顶楼拒绝风,拒绝雷,也拒绝阳光。这是建筑者必须遵守的戒律。然而,从黑沉沉的,仿佛飘渺着暗黄轻烟的四楼上望,这封闭的一方天地,竟然总笼罩着梦幻般的朝阳。也许,那只是白墙的反光,抑或竟只是我自己幼小懵懂的心,在为它放射光辉。
这顶楼已达天涯。实际上,最西边的那户人家,其布局、格式,和我的家,和这幢楼里其他人的家,都无丝毫的不同,因我常跑去玩耍——那时的邻里关系,是非常随便和睦的——但每每站在它的下方,望见那巍峨又沉默,封闭又广大的空白,我的心灵仍会扯起一幅白色的宣纸,任诡异的想象在上面随意涂抹。涂抹着的我既担心,又羡慕。那顶楼最西边的人家呵,他们可是已住在长天的边缘?一推窗便可触及天边外层叠的云雾?湿凉的白云苍狗紧密环绕、托举的空中花园,正是我熟悉的小朋友的家——是我为她创造的家——它清凉地滋润着我的童年,我的想象,还有我青翠的梦。
“抵多少门外即天涯”——当年(不知多少多少万光年以前),已入仙班的何仙姑正居于此种蓬莱幻境吧。清晨,她手执凤凰翠羽扎就的帚叉,款款来到了蓬莱山门前。门外,叠云堆雾飘荡来去,正如幼年的我在《大闹天宫》里经常得见的神话意境,那是辛勤智慧的美术家送给我们的,中国文化的云和雾。想那何仙姑也陶醉于这美妙神奇的云雾中,于是她一脚站在门里,一脚踩在槛上,衣袂飘飘,长袖善舞了起来。她在清扫山门内外的落花,从王母娘娘的蟠桃林飘来的,被风吹落的碧桃花——这碧桃,可是桃花的一种?多么富于诗意的名字呀,光这名字就让人想跳舞,想唱歌——这可是中国古人才想得出的解语花呵。
门里是亭台楼阁,而门外就是莽莽天涯,这对比实在大胆悬殊,让人又一次想到苍茫云海里若隐若现的庙宇,想到《长恨歌》中关于蓬莱仙境的生动描摹,想到李贺笔下凄凉优美的月宫。
茫茫云层下遮掩着凡俗的红尘。美丽的仙姑扫了几下,不免倦了,也有些急了——身后的廊庑庭院里,还有多少事需要料理!于是她请来了不安寂寞的吕洞宾,恳求这位即将下界一游的老友在尘世“度”人——这个“度”字用得多么奇妙——来天庭代自己打扫惹人烦恼的寂寞落花。原来,何仙姑早就想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了!
这段美丽绝伦的清幽故事,原不过是藏在大文学家汤显祖头脑某个角落的一段零珠碎玉罢了。某一天,他把它攫取出来,化为仙乐般的绝唱,写进了《邯郸记》。又过了上百年,在另一位文学大师曹雪芹的笔下,化为芳官命运的解语花。“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抵多少门外即天涯……”在宝玉的生日宴上,由芳官“细细”清唱的《赏花时》,词句美丽,境界轻灵,描述了已升仙班的何仙姑恳求吕洞宾度人扫花的急切心理,若耽误了参加蟠桃盛宴,仙姑就只好去怨恨天门边落了一地的碧桃花了——“若迟呵,错教留恨碧桃花”。此处的“碧桃”,与第五回《虚花悟》中的“夭桃”首尾呼应,不但都是“天上”的花,更同为扫花人翠凤毛翎帚叉下的落红一片。
那蜿蜒着的,如海波汹涌如灵蛇出没的奇异清诡的想象,绝非石头缝里蹦出的顽猴,也不是空穴来风。——顶楼上是没有天窗的。——它们倚着故国千百年灿烂辉煌的历史文化来做凭依。这底子是《山海经》的不可思议,是《庄子》的天地无极,是《西游记》的天宫奇景,是《西游补》的三重世界,最后缓缓走入了《红楼梦》的花柳繁华……它们是那么美,那么轻盈,那么烂缦。如彩云般漂泊无定不可琢磨,又如几千年亘古不变的皇天后土,那么实在,那么沉重。它们是温柔地化在我的血肉里的,永远地留在那儿,再不磨灭。就像《哈利·波特》只能生长在基督教传统浓厚的欧洲大地上一样。
我不是建筑学家。也许在建筑学上,这一切关于顶楼的视觉冲击,都可以用现成的术语来加以解释。但我更醉心的还是这因之而生的旧时月色般的朦胧,中国式的朦胧,中国文化式的朦胧,80年代寂静岁月的朦胧。
今天的豪华公寓楼已是遍地开花。随着社会喧嚣程度的急速加剧,它们成正比地蔓延无边。一幢幢不可一世、扪天攀云,可天空已经没有了云。——连那想象的云似乎也没有了——在这些高级富丽的建筑里,楼梯已经退到可有可无的地位,人们都是用电梯来来去去的。在今天孩子的心看来,那蜿蜒灵动的楼梯,是否还能通向想象的顶楼?也许,那想象是该用现代化的电梯作引子了,所以会更多地充满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的哈利·波特式的西洋意境和人物喽?
兴许,那也不坏。
作者:侯宇燕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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