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1802-1885)
很多人都熟悉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最宽阔的东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传说这是雨果的一句名言,赞扬了人类宽广的胸怀。
的确,在186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七卷第三节“脑海中的风暴”中,我们可以发现这句话的出处,原文是:
Il y a un spectacle plus grand que la mer,c’est le ciel;il y a un spectacle plus grand que le ciel,c’est l’intérieur de l’ame.
那么,这句话是否可以如传说中那样理解?
“今天,1861年6月30日,上午八时半,当一轮红日挂上我的床扉时,我写完了《悲惨世界》。”这部孕育长达三十年的长篇小说反映了法国大革命之后19世纪上半叶曲折的历史发展和复杂的社会现实,也集中体现了雨果对时代问题和普遍人性的深入思考。
主人公冉阿让原是个贫苦而诚实的工人,一直帮助穷困的姐姐抚养七个可怜的孩子。1795年冬天,冉阿让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一点面包,孩子们却嗷嗷待哺。
一个星期日的晚上,面包店老板穆伯·易查博正预备去睡时,忽听得有人在他铺子的那个装了铁丝网的玻璃橱窗上使劲打了一下。他赶来正好看见一只手从铁丝网和玻璃上被拳头打破的一个洞里伸进来,把一块面包抓走了。易查博赶忙追出来,那小偷也拼命跑,易查博跟在他后面追,捉住了他,他丢了面包,胳膊却还流着血。那正是冉阿让。
跟现实中的原型皮埃尔·莫一样,冉阿让因偷窃一块面包而被判五年苦役。他多次越狱未成,刑期却加至19年。他在心中“审判了造成了他不幸的社会”,又“审判了创造社会的上帝”,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在19年的禁锢和劳役中,冉阿让很少说话,从来不笑,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出狱并不意味着自由,苦役犯的罪名成为他永远的标签。
一个夜晚,善良仁爱的卞福汝主教向投宿无门、心灰意冷的冉阿让敞开了欢迎的大门。第二天一早,在旧恨新愁交织的心理中,还没有走出苦役犯阴影的冉阿让在离开时偷走了主教家的银器。当警察把这个仓皇而逃的人抓住并带回主教面前的时候,卞福汝主教却像欢迎朋友那样再次敞开怀抱,告知警察所有的银器都是他的馈赠,并且又送冉阿让一对银质烛台。博爱的力量宛如温暖的光芒,融化了冰冷世界里冉阿让那颗冷酷的心灵。卞福汝主教低声对他说:“冉阿让,我的兄弟,您现在已不是恶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这句萦绕在冉阿让耳边的嘱咐和期待将他那“漂在那深渊里”犹如“死尸”的心灵复活了。“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流眼泪。”获得新生的冉阿让化名为马德兰,通过发明黑玻璃工艺品白手起家,经过十年辛勤努力,成了一个富有的实业家。他乐善好施,兴办福利,救助孤寡,得到大家的爱戴,被推选为市长,为居民们兴办工厂,改善民生。卞福汝主教的嘉德懿行在冉阿让身上得到赓续,引领他走上从暗向明、从恶向善的救赎之路。
然而,仍有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角落投去监视和怀疑的目光,这个人就是沙威警长。冉阿让在土伦狱中服刑的时候,沙威是副监狱官。他认出马德兰市长就是当年的苦役犯和仍旧受政府缉拿的人,于是将他揭发。巧合的是,恰好有一个名为商马第的贫穷老伯因为偷窃苹果被捕,而且被指认为冉阿让。马德兰意识到一个穷苦的陌生人可能会因为他而被推下深渊,他的脑海中发生了激烈风暴。
雨果化身为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向读者全方面展示人物的内心冲突:“我们已经探视过那颗良心的深处,此刻又可以探视一番。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不可能不激动而惶恐,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凝视更加令人震撼。精神的慧眼,除了在人的心里,没有他处可以见到更多的光彩,也没有他处可以见到更多的幽暗,它也没有见过其他比人心更加可畏、更加复杂、更加神秘、更加无垠的事物。世间比海洋更广袤的景象在天空,比天空更广袤的景象在人的心灵。”
这最后一句话常常被流传为“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心”,被理解为人的胸怀宽广。其实这是一种误读。在原文中,可以看出雨果是以“广袤的景象”来表达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冲突性。
我们继续引用《悲惨世界》同一章节中的文字加以印证:
以人心为题作诗,哪怕只描述一个人,哪怕只描述一个最微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入一部更高的终极史诗。人心是妄念、贪婪和图谋的混杂,是梦想的熔炉,是可耻意念的渊薮,也是诡诈的魔窟、欲望的战场。在某种时刻,透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去观察背后,观察内心,观察隐晦。外表沉默的下面,却有荷马史诗中的那种巨人的搏斗,有弥尔顿诗中的那种神龙蛇怪的混杂和成群成群的鬼魂,有但丁诗中的那种螺旋形的幻视。每人负载的这种无限,虽然幽深莫测,但总是用来衡量自己头脑的意愿和生活的行为,而且总是大失所望。(李玉民译)
由是可见,雨果是以大海意象来比喻人心如海,深不可测,其中善恶并存,也有善与恶的冲突,犹如海洋中激烈的搏斗。可以想象,多年来,曾经的冉阿让、如今的马德兰害怕自己原来的名字和身世被人发现,回到从前的身份和牢狱生活必然会使他内心无比挣扎,在保全他人与保全自己之间难以抉择,脑海中掀起了汹涌的风暴。当然,风暴之后,修身自赎的冉阿让已经超越了原来的冉阿让,他更具勇气和道义,选择投案自首。
在《悲惨世界》目前流行的主要译本中,几种不同译文对雨果那句名言的翻译都是忠实的,不知何时被脱离语境进行了变异和美化,成为在中文世界广泛流传的名言。
与雨果同时代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1857)中有一首诗《人与海》,其中可以发现相似的联系:
你们两个都是阴郁而又谨慎: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道你内心的丰富,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郭宏安译)
流亡英国的雨果收到波德莱尔的赠书后向诗人表示衷心祝贺,他热情洋溢地写道:“您的《恶之花》光辉灿烂,犹若星辰闪耀。我由衷赞美您的勇敢精神。请允许我在这寥寥几语的最后表达祝贺之情。” 在1859年11月6日致波德莱尔信中,雨果称赞这部象征主义先驱之作建立了现代诗歌美学,给文学带来了“新的震颤”。或许他在以海洋的波浪漩涡隐喻人心的幽深莫测时,脑海中曾经闪现过波德莱尔的那首诗。
作者:车 琳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