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沪上一旧家所蓄英文书散出,我见其中有一册为文人、藏书家周越然(1885-1962)旧藏,便订下了。当时上海尚在岑寂之中,邮路未通,窃思此是何等微末之事,也未曾催问。过了半个多月,书居然寄来了。
这是常见的“人人丛书”(Everyman's Library)中的一种:英国诗人、小说家查尔斯·金斯莱(Charles Kingsley)著《希腊英雄传》(The Heros)。是书写柏修斯、忒修斯等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事迹,叙事尚称简明,适合少年阅读,1955年儿童读物出版社就印行过吕天石等的译本,近年的新译则不止一个。
1910年的这一版《希腊英雄传》,倒与寻常的“人人丛书”本略有不同,道林纸精印,所配插图亦精。书中未写插图为何人所绘,我查了后印本,已注明是T.H.Robinson画的。这位托马斯·希思·鲁宾逊(Thomas Heath Robinson)虽不如他同为插画家的兄弟查尔斯·鲁宾逊、威廉·希思·鲁宾逊有名,但据我看,他的画作却似更有品位些。他画的男子身姿之矫健、女子体态之婀娜,都难得的不俗气,大片的黑色调用得尤其好。今年四月国内出版的《欧美插图黄金时期作品选》,选了查尔斯和威廉的画,而未选托马斯的,或许算遗珠之憾。
托马斯·希思·鲁宾逊绘《希腊英雄传》插图
周越然在《希腊英雄传》上签的名是Tseu Yih Zan,若不熟悉他民国时期编纂的那些英文读物,是绝难从这个签名拼出“周越然”三个字的——我能轻易得到这册书也以此。周越然旧藏的线装古籍,近年拍卖会上每有出现,而他收藏的西文书却极少见,此前我只见过苏州的曹彬先生2016年购入的一册,是约翰·玛西的《世界文学史话》(The Story Of The World’s Literature),上面的英文签名,笔迹与我买到的这册非常相似,连向上倾斜45度角都一般无二。不过,那册上有周越然的中文题识一句,更名贵些。《希腊英雄传》上另有一红色花押章,似是“ML”两个大写字母,疑为比周越然更早的书主人所钤。
周越然署的日期“21/4/28”,却令我一见即大呼头痛。为什么呢?因为它有四种可能,难于遽断。按英国人的习惯,它应该是1928年4月21日,可那会儿的国人常用民国纪年,如民国二十八年也可以写“28”,因此,它也可能是1939年4月21日。此外,若书写者是按中国人的习惯顺序,它还可能是1921年4月28日,或循民国纪年,则是1932年4月28日。正在为判定日期犯难之际,我猛然想起曹彬先生购藏的《世界文学史话》上周越然的那句中文题识:“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购于上海二马路伊文思,实价四元。”Eureka!我像从澡堂子里一跃而出的阿基米德一样喊了句:我找到了!
为了解与此小问题有关的语境,且让我们先读一下周越然对其西文藏书罹厄的记述:
我第三次亡书,在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一·二八事变中。当时我家(作动词用)闸北天通庵路,藏书的几间屋子叫做“言言斋”。炮火连天的时候,房屋同书籍,均遭了殃。除国籍一百六七十箱不计外,我所损失的西籍总在三千种或五千册以上,其中五十馀种,系绝版者或稀罕者。(《购买西书的回忆》)
1932年1月28日深夜,日军攻打闸北,这是“一·二八事变”之始。周越然在《逃难记》一文中回忆事变前后的经历,曾写道:“我的自建房屋,大概在二月八日与十六日间被焚——或为炮火,或为放火,原因至今不明。”不用说,这也是言言斋藏书的一次大厄。
我们回头看周越然记在《世界文学史话》上的日期——1932年3月22日。此时距“一·二八事变”之起尚不足两月,也是周越然房舍、书籍俱被焚毁后的一个多月。按历史记载,1932年3月3日,中日双方停战,3月24日,在英领署举行正式停战会议,“一·二八事变”才算尘埃落定。也就是说,当周越然在专售西籍的伊文思书店里淘书时,停战会议都还没开呢。
现在再看《希腊英雄传》上的“21/4/28”这一日期,实际上,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在周越然购入《世界文学史话》的三十七天之后。两册书购买的时间非常接近,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两个英文签名如此相似。
了解了周越然购书的背景,又令我们有可能进而理解周越然购书的动机。因为老实讲,《世界文学史话》也好,《希腊英雄传》也罢,对深嗜西文书的人来说,都只能说是极普通的书,且程度不高。那么,当时已经四十六七岁、读英文读了半辈子的周越然何以要买这样的书?原因很简单,就像他在《逃难记》里写的:“自己的房屋及其中一切,都被毁了。那么当然非重做人家不可。”嗜书人的“重做人家”,当然就是在战火硝烟渐次消散之际,便忙不迭地买起书来,而且是从头买起,哪怕是习见之书、通俗之书,也照样买、买、买。
周越然在写于1944年8月10日的《购买西书的回忆》中称,他所藏西书,“虽然已在一·二八时遭劫,但一·二八后补购的亦属不少。我家中现有者,总在一千五百种以上——大部分为文学书,足供我年老时的消遣。”换言之,在劫后的十二年间,周越然又购入超过一千五百种西书,也就意味着,平均每年买的西书达一百种以上。考虑到当时外文书价格颇高(“实价四元”即不便宜),能保持这个购入频率,足见周越然在藏书方面的嗜欲至老未衰。
既然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周越然的西文藏书又已达一千五百种之多,那为什么流传到今天、有周氏签名的西书却如此之少呢?我想到一种解释,那就是,或许周越然本无在西文书上写名字的习惯,而他之所以会在《世界文学史话》《希腊英雄传》上签名,只是因为那会儿的他,藏书荡然、旧习难除,胸中对新得之物有份格外的珍惜罢。嗣后生活平静,新籍不断加添,也就不再有一一题写名姓的兴致了,想亦是人情之常。
探究完书背后的种种,我轻抚着《希腊英雄传》的烫金书脊,似乎比之前更增了一分欢喜。毕竟,在炮火战乱、赀财俗务、爱恨嗔痴之外,尚有一小片安静,可在书里觅得。读书人或因此而不难有异代相知之感。
作者:刘 铮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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