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年逾八旬的父亲给我发来短信,告知他和母亲居住的那套房子,在他们将来离世后产权归属情况,并表达了他们将来如果罹患重大疾病失去意识,临终时不接受创伤性抢救的意愿。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离开位于江苏北部县城的家,在南京、上海等大城市生活已有三十多年。数十年在苏北县城居住、最高学历为高中的父亲,如今决定白纸黑字写下一份“生前预嘱”,并发短信告知四个子女,这一举动让我有些吃惊。在我的家乡,关于疾病,关于死亡,是人们普遍忌讳的话题。近些年,我每年回家乡一两次,每次回家探亲十天左右,来去匆匆,和父母闲谈,也从来不敢触及这方面内容。我给父亲回复短信说,关于财产分配、关于临终前接受或不接受怎样的治疗,老人确实应该留“生前预嘱”。我还给父亲发了这样的信息:“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女儿赞赏二老的坦然态度,为二老点赞。”
我第一次真切认识到“死亡”,是我十岁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奶奶对我非常疼爱。我小时候,奶奶有时从苏北乡下来县城我家小住,和我同睡一张床,冬天,奶奶会将我的双脚抱在怀里,为我取暖。奶奶在乡下一块菜地种菜,菜地里有西红柿、黄瓜、丝瓜、豇豆、茄子等等。每年暑期,我都会从县城到乡下去看奶奶,奶奶就带着我一起到她的菜地去。我喜欢什么,都可以从菜地里采摘。奶奶擅长做面食,她做的手擀面、蒸的馒头都好吃极了。在孙辈中,奶奶对我特别偏爱,我去乡下看她,她做红烧肉或是红烧鸡块时,会将最好的几块肉挑到一个小碗里,递给我吃。我上小学时,学习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奶奶不识字,却最喜欢听我念书背诗,我念儿歌背唐诗的时候,奶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很欣赏的样子……在我十岁那年,83岁的奶奶因为患脑溢血病逝。去世的奶奶躺在堂屋,身上覆盖着崭新的床单。看着再也不能对我说话、不能站起来的奶奶,我伤心大哭。大人们都为办丧事忙忙碌碌,没人理会我。我哭了个够,哭累了,全身疲乏极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的离世。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多次参加过去世的长辈和病逝同事的葬礼。近年,单位先后有两位同事因为患癌症病逝,他们都是英年早逝。其中一位生前和我闲谈时,说等到六十岁退休后,想要去周游世界。去德国看城堡,去意大利看电影《罗马假日》中的取景地,去丹麦看小美人鱼雕像;等欧洲主要的国家都玩过了,还想去南极看企鹅……然而,没能等到退休的年纪,人却已经不在了。
我去上海龙华殡仪馆去见同事最后一面后,都会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此时,我迫切需要找到密集的人群,或是去生意火爆的餐馆,或是去熙熙攘攘的商业街,置身于喧闹的人群,在浓浓的烟火气息中,我的身体才能慢慢暖和过来。然后,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
近年,与去世的亲人和同事作最后的告别之后,我会自问:余生我应该怎样度过?如果可以活到八十岁,余生仅仅还有三十年,这三十年,什么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什么是应该断然舍弃的?……
电影《愿望清单》(2007)海报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愿望清单》,这部美国电影“豆瓣”评分高达8.7分。影片主角是两位身患癌症的病人,一位是富翁爱德华,一位是黑人汽车修理工卡特,两人虽然在金钱、地位等方面差别巨大,但当面对死亡时,他们都是脆弱、恐惧、绝望的。机缘巧合之下,他俩相识结为好友,决定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俩的人生仅有半年至一年的时光——做最想做的事。他们一起飙车、高空跳伞、去非洲看狮子、去埃及看金字塔……他俩在“愿望清单”上列举的最想做的事,逐一付诸实现……如今,我年已半百,不禁自问:我是不是也该列一份这样的“愿望清单”了呢?……
2019年,我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从家乡来上海求医。她不抽烟,却患上了肺癌。这个女同学对县城医院医生的检查结果表示怀疑,于是,由家人陪伴,来上海肿瘤医院复查。上海医院的医生检查后,告知家属病人已是肺癌晚期。我去医院看望她时,她对我和陪她来上海看病的家人说:我想去海南,我没看过海,我想去海南看一次海。这个女同学确诊后不久就去世了。她想看海的心愿最终没能实现。她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人世的。我们每一个人,是否应该现在就做一个规划:假如自己时日不多,要做好哪些事情,才能在临终前不觉得遗憾呢?
作家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一文中,写他曾在地坛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他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史铁生悟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们在这个节日降临之前,好好度过余生吧!希望自己能优雅地老去,人生中最想做的事能在生前完成,最后有尊严地离世……
作者:景一屏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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