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渐渐累积起了对城墙的癖好。我至今记得最初我们在荆州城墙上流连观望,我的满心欢喜比现在并不差分毫。若干年后,又去了其他一些地方,在类比中不断确认:这是城墙。我喜欢城墙。这里城墙虽好,但还是荆州城墙更趣致……仿佛在记忆的周匝填土砌砖,垒起了,夯实了,那座定格在2012年的荆州古城墙。
2002年春天,我去过一次荆州,坐在护城河边看赛龙舟,城门是背景,匆匆一瞥而念念不忘。我把它写进了小说里:“它还保留着古城的风貌:护城河,古城墙,墙外树木葱茏……”隔了十年,2012年的初秋,我和丈夫孩子再到荆州去,专门看城墙。
在荆州的三天里,我们沿着城墙外的小路走,从这道城门到下一道城门,到了就登上城楼去看。荆州城墙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古代城垣建筑之一,周长十余公里,徒步绕城一周,可以窥探全貌。有些城门是两重,围出一个四方区域,即“瓮城”,起双重设防的作用。古人攻城,城门薄弱,无论外敌强攻或诈降,还是内奸反叛,设两重门都有周旋余地,第一批攻进城的敌兵要遭受第二重城门上伏兵的袭击,诈降或内讧的兵马也可在此澄清或肃清,甚或可以敞开一道门,诱敌深入,四面围攻而歼之。
城墙起伏回旋,我四方围绕、上坡下坡地走走看看,深觉有趣。从城墙上眺望出去,树木掩映之下,有人进城有人出城,走路的、骑车的、两人三人乃至四人搭乘一辆摩托的,车多有遮篷,载货三轮车有的车斗在后、人在前,有的车斗在前人在后,载着蔬菜果子等,我在城门上鸟瞰,景象尽收眼底。
在城墙上走,会渐渐走到林木繁茂之地,一面是城里,一面是城外;在城墙下走着的时候,我就经常弄不清我是在城里还是城外。有时看着像市郊的一面,却是城里,开阔大道的一面,反而是城外。穿过一个城门洞——我不知道我是在进城还是出城,但我非常喜欢“城门”,穿过它有一种仪式感,它是城郭的边界。一个戴头盔的人骑摩托进了城门,同时另一个戴头盔的人从城门里骑出来。古代的兵将变成了他们,孤身一骑,任意出入,没有守城的士兵了,只有我这满怀兴味观望着的旅人,觉得置身古代。
我里外不分,当然更不辨方向,我们仨由我先生领路,我走哪儿都看个不尽,七岁的女儿也是欢天喜地。我记了这三天的日记:
10月3日 近午时到荆州,午饭后到东门看看。午休,傍晚去南门,上城楼眺望,出城到城外市集逛逛,买了些青枣,小穗看小兔。晚饭后沿张居正路——是条石板路——往东门走去,东门上灯火通明,城门内外都有摊点。在护城河上划船。
10月4日 上午参观荆州博物馆,然后从西门走到北门。下午,从东门走到小北门。晚上下小雨,吃过晚饭走回酒店。
10月5日 下雨。上午从小北门走到大北门,上城楼,四面远眺,然后从城墙上方走到北门。下城楼,穿过三义街,是条老巷子,沿街人家都住着平房,巷子通向另一座城门。下午,从东门走到南门。
城墙外的小路,树木葱茏。松树,樟树,水杉,梧桐,护城河堤岸上则是杨树。一面是城墙,一面是护城河,河对岸有村落,岸边的荷叶与树都在河里对称出倒影。树的间隔疏密有致,以它们的节奏流淌在河上,有些树还很矮小,东斜西欹,因为有倒影的缘故,上下应和,像有灵性的小音符。行人很少,偶有几个走路或跑步的人,遛弯的老人,再就是我们了。走到郊外那一片杨树的堤上,下雨了,我们站在村口桥头看雨点打在河面,又走回城楼去,看城里密层层都是人字形屋顶的房子,大多是红瓦,也有灰瓦,参差着,颜色很好看。雨大起来,地都湿了,树在雨中洇得更绿。
这些我记忆中的画面貌似无序,却有一种潜在的次序,按印象的深浅铺排。那三天,我们饱览了城墙和沿途的景致。
我爱看的《三国演义》连环画里面就有许多城墙的画幅。刘备寄居荆州,刘表厚待他,但刘表的妻弟蔡瑁猜忌他,意图擒杀,幸得伊籍报信,刘备慌忙骑马逃走——从画上看,他就是从那个结构繁复的城门阙一带绕过,穿过城门洞,一溜烟走了。蔡瑁又在襄阳拦截,东、南、北三门都派兵把守,只有西门外有檀溪阻隔未设防,刘备就从西门逃出,马跃檀溪。
去年夏天我带女儿去襄阳,看城墙。临汉门外,两侧城墙向东西横向延伸,与汉江平行,汉江对岸就是樊城。“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襄阳、樊城、荆州,都是三国里的城池,关羽张飞赵云周瑜曾在此出没。我沿着城墙外的阶梯走上城墙,就跟连环画上的一样,阶梯两旁芳草萋萋,都是自然而生的草本植物,城墙一直在这儿,草木一岁一枯荣。荆州城墙相传最初为关羽所筑,南宋改建,清代重建;襄阳老城墙元末被毁,明初重建。
细数这些年,我去过好些个有城墙的城市:扬州、曲阜、洛阳、开封、大理、建水、长沙、西宁……我在西宁看公交站牌上有一站“北门”,就坐到那里,果然下车一回头就看见它——拱辰门,带着仅剩的一小截城墙。街边二楼里一个悬空小卖部里的大爷从窗口探出头,帮我拍了一张我与城门喜相逢的照片。去年我到西安,盛夏时节,顶着骄阳在城墙上走了一上午,如此阔大的城墙,我看够了吧?它有点太阔大了,我觉得,大得像街道,大于我的审美格局。城墙下的杨树则是情韵之所在。它们高过了城墙,风吹猎猎,树叶翕然有声。
今年五月,单位组织去荆州一日游,我又到荆州了。旅游车开进城,只见城里到处拆迁,我喜爱的小城、城镇、乡镇风味荡然无存。导游指给我们看,那座巨大的关公像,是斥资三亿元打造的。令人无语。想起2012年刚从荆州回去就看到报纸上说荆州要搞旅游开发了,“让游客听三国故事,看三国市井,住三国民宅”……城墙到了。依然是在城墙外面走,但道路好像经过了扩宽,护城河也做过规整,连草皮都似乎是更换过的。随团游,实际看城墙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好像也只有简单的一段城墙可以走,不像上回那么四通八达、盘曲回旋,俨然一座引人入胜的城池。登上城墙,四面望去,那些红瓦屋顶的房子都不见了,视野中全是高楼大厦,也再没有那些衣着淳朴、蹬着三轮卖果子的乡人从城门洞里进进出出。城墙还在,但背景变了,依托没了,它没有那么浑朴可爱了。
城市高歌猛进的步伐,谁也阻挡不了。幸好我恰在荆州开发之前,在城墙上尽情徜徉,把它留存了。
这个秋天,我到浙江金华,一个人登上八咏楼看婺江,再沿着老街,走到一座城门——保宁门,再沿着婺江边的林荫路往万佛塔的方向走,快到了,前方现出一道老城墙。它不像一般的城墙那样整体是灰砖,而是下面大部分是褐色的泥土砖,上方墙头才是灰石砖。它背后是一排密密的杨树,伸展在天空——杨树与城墙最是相称,城墙上是恣意生长、无人打理的野草,墙的这一面的道旁则是几棵枝叶细密的大树,阳光柔和,树影婆娑投映在城墙上。这道城墙的走向微呈弧线,一个老妇正从墙根下走过,渐渐走远。这幅画面太美了,我这个上午独自醉心于美景,至此刹那融化——老城墙,我总是能找到你,你也一直在等我呀。
2019,11,26-30
作者:蔡小容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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