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天下称胜,而吾邑钱澄之独斥其工于作伪。钱氏《黄檗山居记》云:“吴中人好堆假山以相夸诩,而笑吾乡园亭之陋。予应之曰:‘吾乡有真山水,何以假为?’惟任真,故失诸陋,洵不若吴人之工于作伪耳。”钱氏青年游吴,与复社诸人多有往还,并与陈子龙、夏允彝结“云龙社”。想来是吴人山水林园的优越感,激起他的乡土自尊,经常与吴人“争真伪是非”,晚来为文,还特别补上一笔。
据钱文,黄檗山居在城西北十余里,位于龙眠深处之黄檗岭。那里,也孕育了家乡的母亲河——龙眠河。河床很宽,加上水库的拦截,除了春夏之交的丰水季,河水被分散成数十股水道,纵横交错,中间是大片河床,裸露着沙滩或鹅卵石。记得少时顽劣,约小伙伴在河滩垒坝堵鱼,也从石缝里掏过螃蟹。顺着龙眠河向上,是镜主庙水库。在河岸边望去,大坝有六七层楼高,数百级台阶,是小伙伴们比赛脚力的天然赛场。登上坝顶,粼粼波光扑面而来。由于群山的环抱、切割,湖面算不得浩阔,而是蜿蜒曲折,幽深森碧。森碧是一种安静并带点忧伤的色调,而幽深里藏着神秘。那时流行武侠小说,本土有位作家,写过一篇《龙眠大侠毛栗果》。春天来了,我们去山里找大侠。沿着坝顶向北,翻越几座山坡,就是水库的另一边。夹岸山翠如嶂,中间是宽阔的峡谷,沿途涧流潺潺,林木丰茂。谷口的崖壁,横斜着巨大的岩石。远远的是人家村落,土地平旷,有农人三三两两,荷锄而过。山溪消失在林木深处,毛大侠了无踪影,我们坐在残损的石磴上发呆。大侠,也许还在深山更深处,在少年的凝望与遐想中。
彼时,我的乡邦文化知识,仅限于桐城派几位作家,以及宋代那位画家,龙眠居士李公麟。岂知坐下的石磴,许是黄檗山居的一处台阶,那谷口所在,或即“有石关曰容谷”之“容谷”。《黄檗山居记》云:“岭回合,仅一径折入,才堪侧足,石壁巉岩,下临深涧。既至,旷焉平衍,有田百余亩,大壑奔注,沟塍周匝,争汇于山口而出,喧豗有声。”回想当日所游,若合符契。
与很多名胜相比,黄檗岭一带算不得出奇——凡山环谷折,岩立涧注,大多如此。是以邑人日游其间,曾无惊怪赞叹者。然而,山水之美,往往因其人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设无李公麟,山川虽如斯,当无龙眠之名(李氏之前历代地志,均无“龙眠”之称),亦无龙眠之韵。明清以降,龙眠别业渐多,在山水之外,吸引文士聚居的,便是其文化遗韵。“出门交鹿豕,遗迹记苏黄”(左国斌《吊龙眠》),“他年点染公麟笔,惟有龙眠画不如”(马敬思《游龙眠经左氏别业》),是名士的文采风流,是《龙眠后游记》《黄檗山居记》《黄柏山房记》《游碾玉峡记》等山水名篇,将深谷苍岩、溪泉涧瀑等习见的山景,渲染成世外佳胜。
黄檗山庄,居龙眠之要,本为邑中望族方应乾别业。崇祯七年八月,桐城民变,起事者数百人。据时任应天巡抚张国维《抚吴疏草》,起因为宦绅不法,鱼肉乡邻,激起民怨。方氏主仆,尤为乱民所憎。变乱中,不仅方氏在城中的家业被劫掠,其城外别业,也遭焚毁。乃至“遗址故甓,铢寸不可复见”(《黄檗山居记》)。方氏后来移家金陵,将别业宅基畀外甥姚文燮,姚氏营“黄柏山房”(即钱文“黄檗山居”)。姚文燮为顺治十六年进士,官至云南开化府同知,吴三桂叛,陷乱,乘隙逃遁。滇事平定后,乞养归,于龙眠筑黄柏山房,以匿影避世,并奉养老母。钱澄之在明末依弘光政权,投身抗清,明亡后隐匿家乡,与邑中名流贤达多有往还。姚文燮新庐成,邀其游观,遂有《黄檗山居记》。姚氏另有《黄柏山房记》叙其事。
姚氏之《山房记》,笔墨多在四周山水风光,所叙楼台亭阁,为乱前方氏所筑,获自邻翁之口。据《山房记》云,大溪从西来,澎拜荡击,怪藤悬壁,石磴盘曲。山房左庑乐耕堂,垒石为基,“凭栏若楼阁。尽山之苍翠幽诡,无不俯视”,堂右有斗室曰“半龛”,堂后有楼曰“嘉越”。前后也就这么几幢。略微奢侈的,是方氏将院墙外的几十亩田地,引渠以为湖,“日引胜侣坐画舫荡漾中流”。姚文燮复修,尊姚母所嘱,形制更简,不及先时十分之一。姚母时年八十有四,安车来游,谓文燮曰:“我五十年未至此。山川面目如故。当时楼阁不必问,今汝所为,正自佳,毋事蹈袭。山水间贵适意,亦适其在我者已耳。”(《黄柏山房记》)山川不改,旧时楼阁成墟,足见人事无常,是以不必在厅堂楼阁处费力。故姚氏筑室,“相其形势,为梁之、沼之、亭之”,“倚山而楼,以奉太夫人板舆游息其中。左侧最古园,有轩豁然,设几案,书史傍列……”(《黄檗山居记》)依势而为,将人力缩至最简,不过是占一处天然山水。至于山居,取其适意,蔽风雨而已。
姚氏之山居及其归隐,实乃陶渊明式的平民之隐,其山朴茂,其居如常,以最安静的方式,在山水间筑一方小巢。不惟黄柏山房,被邑人赋予绮丽想象的龙眠山庄,其址所在的双溪村,也就是山水清秀的平常山村。只是画家与诗人们,久居生情,用丹青与平仄,咂摸出隽永的滋味。吾邑明清最出人才,士绅告归,于城中或郊外卜宅,小小四合院,多不过两三进。是以城中老宅遗迹甚多,却难觅苏州那般精致的园林。一者平居里巷,宜居足矣;一者裁山理水,作富贵优游,显然异趣。钱澄之谓之真、假之别,并引申道:“作伪虽工,久而必败,吾见更姓之后,高台倾而曲池平,向时丘壑之玲珑,问其处,无有能识之者矣。岂若吾乡山水,虽经丧乱,化为榛墟,后有更起而治之者,山水固在也……”与姚氏太夫人之见,如出一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山不会塌,河不会涸。龙眠居士们,在自然中寻找永恒,在真山真水间憩息身心,视红尘中的人事代谢,犹若浮云。钱澄之与姚文燮,一位是抗清的义士、前朝的遗民,一位是当朝的进士、致仕的乡绅,却无妨情投意契,诗酒唱和。其实,钱澄之晚年,效法陶渊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诗风冲澹、浑朴,未必有多少遗民情结;姚文燮致仕后,写诗、作画、注书,也未必有新朝新民的意识。明清之交,桐城文士在新旧两朝间的切换,颇为自然。如文燮族兄姚文然,崇祯十六年进士,顺治三年,选国史院庶吉士;黄柏山房前主人方应乾之弟方拱乾,崇祯元年进士,入清补宏文院;左光斗为大明忠良,其三子左国林却于顺治二年应举……相比之下,吴地的文人们,就激烈得多。钱澄之的早年同道,陈子龙、夏允彝,还有晚一辈的夏完淳,师徒父子,一个个以身殉明,连遗民都不屑做。
也许,在乡贤们看来,当满人推行汉化,尊孔孟,复科举,夷夏区隔自宜冰释。明也罢,清也罢,一样的圣贤文章,一样的当差养家。更何况,家乡有佳山水,笃定地等在那里,远比帝王年号牢靠。“盖州县之设有时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黄檗山居记》),龙眠山深幽依旧,龙眠河千古长流,这一片山水,自有生生之道。而苏州园林出自人工,太精致,太讲究,耗尽了人间心血,也就有了太多的执念和坚持。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当龙眠山新旧朝的文士们同席把盏,几百里外的苏州,那个唯美到偏执的园林艺术家,诗人、画家文震亨,决绝地投向阳澄湖,被人救起,仍去意坚决,几天后绝食殉国。文氏著《长物志》,满纸的“必”“须”“不可”“忌”:门以木为格,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栏杆须木栏,柱不可过高,亦不可雕鸟兽形;帘用湘妃竹,须温州产,忌花鸟纹;石板桥忌直角转弯;琴囊须用古织锦,琴下不可系红绿流苏……最终,愤然玉碎,也要践行完美主义者的“不可”。
越精致,越刚烈;越疏放,越通达。文氏自有其高贵的精神价值。而龙眠的文人们,寄身人力无从施为的大自然,于人事看得寡淡;有真山真水,毋劳技巧经营,也就少了计较;看透名目变幻,便少了执念……是一方水土的涵容,成全了一方人的拯救与逍遥。
风土关系着人情,龙眠山水,便是龙眠乡风。先时,吾邑乡里待客,山粉圆子烧肉、火烘肉、辣椒炒干泥鳅,红烧鲤鱼块,用土得掉渣的蓝边碗,一大盆一大盆端上来。和苏杭沪雕花细瓷的小点心比起来,也是焦大之于林黛玉。余寄沪上,曾因之颇增愧恧,及闻钱澄之高论,豁然开朗。但得大快朵颐,何须金盅玉盏。乡风如此,实因风土如是。那是龙眠深处,粗茶淡饭的山居岁月,是疏野浑朴的大自然,涵养出的别样滋味。就像那山上的小兰花茶,粗枝大叶,品相拙朴,可是持久经泡,回甘绵长。
作者:李 翰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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