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文章九命”,太悲观了。其实中国有更为丰富的文章学,我简单爬梳了几条材料,归为三个字:“专”“转”“传”。
“专”,就是专业、专家的文章,一般就是写给小圈子里看的。我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专家的意思。对于精密的学问讨论,内心恒有一副深深的敬意。这个是要耐得一种长长久久的寂寞,与万古之人对话,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陆机《文赋》说的:“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这是说写作时的心态。“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这是说文章的光价。记得沈文焯先生就对他的博士生说,不要忙着写文章,要多读书,不要考虑发表的事。可是他的博士生那年都四十岁了,还要不要养家糊口呵。我们的不少做老教授的过来人,总是劝年轻人要坐得起冷板凳。但在这样不鼓励人坐冷板凳的时代,我在劝诫年轻学人时,常常会多有一点委婉回旋,用“尽管……,仍然……”这样的表述,而不是一味高调。
然而专家们的文章看多了,我又有一个意见,没有花样,没有文采,没有个人的心性情意。我们需要专家,但如果天下所有的文章,都只有专家之文,只有学报论文一种,所有的读书人,除了八卦,就是八股,尽入“中国知网数据库”之彀中,那也绝不是中国文章学的真谛。《文心雕龙·原道》说:“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中国文章的正宗,乃是要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
事情都有两面,在“文章乃经国之大业”的大旗下,必然有人将文章视为达到各种目的的敲门砖。专家之文,会恶变而为“砖”文。即“敲门砖”之文,现在也成为一种“专门之学”了。
“砖”文的另一种状态是“拍砖”之文章,专门指那种以批评为目的的文章写作。这当然也有两种,一种是保护文章生态健康的,如本着善意的宗旨,商榷、指谬;或怀着清道夫的热情,打假、揭黑,这种“拍砖”之文,很有必要;但还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博取眼球的,专门打笔仗,对于不管什么东西,总要提出各种不同的批评意见,就是不想去真正建立什么,为反对而反对,变成一个永远的批评家,职业的“砖家”了。
这样看起来,专家之文,有“冷板凳”与“热炕头”两类,但文章并非只能有这两样选项,排斥黑,不一定就是白,还有红、黄、蓝、绿等,世界是七彩的。这就要说到第二种文章的状态:“转”。
当今微信的文章场,最热门的一个开头语词,就是“转”!除了一些不成文的信息之外,流转于微信朋友圈的此类文章,有三个特点:时效性、话题性、耸动性。如前人所说的:“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作者总是希望他们的文章能够有更多的人读到,并得到一种迅速的点赞,现世的声誉回报,但专门经营此类,以倾动一时,惊听回视,会很快变成随风飘转的、时代吸尘器里面的灰尘。越是蹿红的网文,可能越是速朽的渣文。黄庭坚《送王郎》:“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
当年爱因斯坦看不起只读时尚流行书的人,他说:“有的人只读一些当代作家的书,这种人,在我看来,正像一个极端近视而又不屑戴眼镜的人。他完全依从他那个时代的偏见与风尚,因为他从来看不见也听不到别的任何东西。没有什么比克服现代派的势利俗气更要紧的了。”他鼓励我们多看经典作品,“我们要感谢古代那些作家,全靠他们,中世纪的人才能够从那种曾使生活黑暗了不止五百年的迷信和无知中逐渐摆脱出来”。
中国古代阅读学传统,向来主张读经部文章,有如一种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之美;读前四史,使人厚重,学有根柢。读屈、陶、李、杜、苏的诗歌,才是变化气质的正道。当年黄季刚先生在北大教书,极而言之,说“八部书外皆狗屁”,无非是很强势地表达年轻人读经典的重要性。
我现在很羡慕那些不用微信的朋友,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我个人今年的阅读方式持续产生重大的改变,转得太多,转得太快,结果并没有真正获得什么,沉淀什么,却心态浮躁,时不时要去抓手机,每天读不了几页书,全年竟然没有读完几本书!而那些没有沉溺于微信的朋友,比我多看了不知道多少重要的书!我急了,认真地跟太太和儿子商量:“每个周末,我们三人都把手机锁在箱子里,好不好?!”
最后一种即是“传”。不仅是传播,而且更是传世之文。
首先说一下传播。中国诗史上传为佳话的“旗亭传唱”“老妪能解”,都是借助于音乐之力,借助于通俗之势,获得一种最大化的传播。正如孟子所说的,“仁言不如仁声之动人深也”。
中国文章还有一个特色,即利用汉字的优越性,加大传播的力度。譬如,我这篇短文,就是利用了汉字的一音之转,“专”“转”“传”,好记、易懂、能传。其实也是受到钱锺书、杨联陞的启发。钱锺书说,“诗”有三义:之、志、持。既有情感的表现、传播的力量,又有品性的把持。“风”有三义:讽刺、风谣、风教。“王”有五义:往也、皇也、方也、匡也、黄也,要义在于表达真正的王者,不是短暂的弄权与一味的霸道,甚至要把权力藏起来不用。都是一音之转,兼含意义之变换与性质的扬弃。杨联陞有一本书就叫作《中国文化之报、保、包》,从这三个一音之转的字,讲出经济学与社会伦理哲学相贯通的大道理。
我这里三个字也是辩证的关系。专家之文,过于小圈子,过于封闭,就自然变换而为“转”家之文,“转”家之文,过于轻浅、过于流俗,过于牵就人情与时尚,就会自然生出一种要求,一种真正传世之文。古人将“镂冰刻脂”与“雕金斯石”视为两种相反的文章。《梵行品》第八之二:“譬如画石,其文常存;画水速灭,势不久住。”(参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第973页)西晋杜元凯刻石碑,一碑立于岘山之巅,另一碑则沉于汉水之底,试图超越沧海桑田的变化,以追求传世。司马迁说,他的文章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是与天地而同在的自信。
《世说新语》中,还有一个“不负如来”的故事,道人支愍度准备渡江而下,到南方去讲佛学。同行有伧道人,二人搞出了一套“心无义”的理论,准备用这一套来迎合南方人心理。多年之后,伧道人悔了,觉得这样顺俗阿世的“转”文,太对不起如来了。就拜托往南方的僧人:“烦请转告老支,心无义那套东东全是乱讲,当初不过是为了混口热饭而已,现在就别再讲了,不然太对不起佛祖了!”一千五百年后,有一个学者,引用这个故事,对他的学生说,我平生足以自慰的事情,就是没有自树新义,以负如来。这个学者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写出了传世之文章的大学者陈寅恪。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作者:胡晓明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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