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几乎每天都会从市场经过,却从没看过这么多漂亮的白带鱼。
白带鱼,日本人称“太刀鱼”,因其身形绝似武士刀。幼时有种游戏,两人相背,两手肘相勾,轮流背起对方,谓之“煎白鱼”,颇怀疑也是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遗留物。
白带鱼一年四季都有,而以秋冬肥美,此时体型较大较肥,称“肥带”,其余季节体型较小,称“瘦带”。因为产量多,价格相对便宜,自来为庶民之家餐桌常见鱼类,并且多半干煎料理。
做法也简单:带鱼长条切块,沥干,略蘸盐,下锅干煎即可。但因皮薄,极容易煎破,遂有种种“撇步”(窍门),譬如微微敷上一层蛋汁,譬如初下锅油要热等等,但其实多半得靠实战揣摩方见功。
少时母亲煎白鱼,常出状况,拣食碎块,小孩抢得不亦乐乎,父亲不免嫌弃:“怎么煎破了?”大约“国中”之后,母亲手艺纯熟,火候掌控得宜,白鱼便煎得香喷喷,难得失手了。昔日早餐多食白粥,常搭以昨夜剩余干煎白鱼,边吃边拔刺,一块可配两碗粥,滋味格外香美,至今难忘。
“秋风起兮木叶下,吴江水兮鲈正肥”,古人因此有“莼鲈之思”,那是江南文人的一点乡情。至若吾辈岛民,曳尾泥涂之余,所最念想者,无非一两块香煎白鱼耳。
之二
周公——叫姬旦那位,不是老诗人周梦蝶——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了,儿子姬诵继位,是为成王,年纪小,由叔叔姬旦辅政。成王调皮,不好管教。周公把儿子伯禽带进宫里,陪住陪读,还陪打,就是《礼记》所称“成王有过,则挞伯禽”。一来让成王感到羞惭,二来也责备当大哥的伯禽没带好成王。张公吃酒李公醉,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周公制礼作乐,这一“陪打”习俗遂流传了下来。印象里似乎一直到清末,陪溥仪读书的一帮小兄弟,“带头大哥”调皮捣蛋了,依然还得挺身而出,代替受罚挨板子。祖宗立下的规矩,传统呗。
这传统似乎不太文明,但其实西方也有。至少16世纪的英国,不只宫廷,有钱的贵族家里,都设有一名Whipping Boy(替罪羊),这小孩出身多半不太好,有吃有穿有住的代价,就是替小主人挨鞭子。1987年著名的纽伯瑞(Newbery)童书大赏,金牌奖作品名为THE WHIPPING BOY,讲的就是一个名叫Jemmy的挨鞭童偕同小主人离家出走,最后结成好友的故事。
“我中华古已有之”这句话,如今反讽意义多于其他,可Whipping Boy确确实实中华古已有之,还领先几千年哩。
之三
老崔退伍总在七八十年代吧。吆喝几名弟兄在台北铁路淡水线圆山站旁酒泉街开起店来了。卖的是故乡山东民食——蒸包。简单说,就是长得像饺子的小包子,不是蒸饺也不是小笼包,两不像,自成一格。由于料好实在,纯瘦肉剁成内馅,不加葱姜蒜,仅以酱油、盐、糖调味,格外受欢迎,一下子红了起来。据说,当时老爱趴趴走的蒋经国也曾是座上客。
老崔本名崔书棠,很文雅,本人却不是这样,“那个老崔啊,骂起人来真凶、真难听啊……”今时若你常去如今已迁到捷运“中山国小”站,“新兴国中”对面巷内的“老崔蒸包店”,坐着边吃边喝边听男女伙计边包边聊,总会听到他们的回忆,仿佛一群老兵追述军中岁月。
但老兵崔书棠毕竟远去,接手的是徒弟,迁居了还维持老招牌,一如跑到台湾还不忘故乡美食。卖的也是老样子,偌大一家店只卖蒸包跟酸辣汤,蒸包有牛肉、猪肉两种,酸辣汤只有一种,素的,红萝卜丝、豆腐丝、干丝、蛋花勾芡而成,简单至极,全凭功夫让人难忘。
店里有一幅字,端楷“老崔蒸包”,一笔不苟,落款是葛香亭,台湾老牌演员,予人印象同样一丝不苟。看着字,追怀往事,出身苏北徐州的他,好像也曾在中华商场开过一家“徐州啥锅”,赚钱其次,主要用以消解乡愁;更往深处想,便要把“崔书棠”想成“崔福生”的长相,老崔嘛……
曾好事上网到处搜寻“蒸包”,蒸饺有,汤包、小笼包、生煎包……都有,可找不到“蒸包”,至少在网络没相似的。濒临绝种食物!?遂想起龚自珍那两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故乡早已不是故乡,都留下来丰饶这块岛屿了。
之四
看12强棒球赛。
上下半局换场时,从书架随手抓了一本书翻翻,《道元禅师教示男人生存之道》,读过的旧书,诠释日本永平寺道元禅师语录的。
边看球边翻读,颇有意思,其中一句,略略能懂,却没他说得这么好:
今日是至今为止最好的一日。
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心境怀抱,有风有雨也有晴是人间真实。都蛮好!
另一句不是不懂,对一辈子以虚荣心为驱动力的家伙,大概得好好思索,随时自我提点了:
去除期待获得世人赞赏的心。
这是结论,道元禅师语录原是这样说的:
爱名较犯禁为甚,犯禁是一时之非,爱名是一生之累。愚而受之,须舍之。
人到某种年纪,爱钱之心很容易就转淡,看开了或不得不,都有可能;爱名之心却常转浓,老想到身后事,怕被人忘了,于是鬼鬼怪怪,闹出许多难看的事来,真是可怕也可悲。——“埋掉,拉倒”;“忘记我,管自己生活。”为什么鲁迅值得尊敬?遗嘱这几句说明一切。这人一辈子不含糊!
作者:傅月庵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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