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提时代,书店里可买的书很少,图书馆可借的书也不多,除了马恩列斯毛,从事医学工作的母亲能在单位图书馆给我借到的就只有《大刀记》《虹南作战史》这样的“红色小说”,还有就是对当时的我来讲过于艰涩难懂的《鲁迅全集》。父母工作很忙,我又自幼羸弱,很少能出去和小伙伴们畅快地玩儿,记忆中最有趣的莫过于听大人讲故事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一回家就被我缠着讲福尔摩斯。而长我整整一个甲子的外婆给我讲的都是传统的经典作品,比如“三言二拍”《聊斋志异》《说岳全传》和《封神演义》《杨家将演义》等等。老人家还不断强调,曹公雪芹的《红楼梦》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书。等我略长,老人家就每天给我讲一点大观园的故事,再待我稍长,便让我借助《新华字典》啃原著——新华书店的《新华字典》一次到货仅区区十本,还是母亲托了熟人“走后门”才买到的,所以虽然它早在一次搬家中不见了踪影,但我永远记得它的封皮是翠绿色的,用久了,上面有一道斜斜的圆珠笔的印迹一直擦不干净。
就这样,《红楼梦》首先以识字课本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然后逐渐进入生命深处,成为影响我最深刻的一部经典著作——虽然长大后我选择的专业是戏剧与影视学,但无论是《牡丹亭》还是《哈姆雷特》,抑或《雷雨》,都远不如《红楼梦》伴我长久——她是我的枕边书、旅途伴,也是越剧《红楼梦》中林妹妹唱词里的“闺中伴”和“骨肉亲”。
也许体质的孱弱让我天然地和林姑娘气息相通吧,我对一般孩子最喜欢的《西游记》兴趣不浓,倒是一捧起《红楼梦》便啃得甚有滋味。从了解故事梗概,到慢慢体悟大观园的春花秋月和风刀霜剑,再到喜欢上戚序本和习惯从前五回的字里行间爬梳前八十回的草蛇灰线,还有对高鹗的后四十回从横挑鼻子竖挑眼到认可它乃大有其存在之客观理由的续书,记不清这个过程用了多少年,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拿它当单纯的小说看待,而是视之为一册浓缩的中国文化百科全书——出差途中,我习惯拿出袖珍本《红楼梦》,先挑关于园林的部分温习,再选有关茶文化的章节,然后,是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是香文化、酒文化、节俗文化、服饰文化,还有色彩文化……在报选修课的科目名称时,《红楼梦》亦理所当然和戏曲类课程一样成为我的首选,并成为我多年的“保留剧目”。每次开课,都是我与《红楼梦》的一段“木石”良缘——在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之际,我见到了我的偶像——当年为我们开设《红楼梦》选修课的邸瑞平老师,迫不及待地向老师汇报我“复制”了她老人家的课程,同时恳求:“有几个问题,当年我的课堂笔记没记清楚,您能再跟我讲讲吗?”——那次聚会之后,我跟邸老师通了不少信,围绕着《红楼梦》继续笔谈——有关红楼人物、红楼细节、红楼版本、红楼的续写和改编……
在前电脑时代,三卷本和四卷本的两套当年最通行的《红楼梦》,我的书橱里都有,而且,还因为书中的插图应该更偏爱戴敦邦的还是刘旦宅的,与朋友起过不止一次的争执。而一套袖珍版的四大名著,惟《红楼梦》那册是出差必带单品,摩挲翻阅得边角都起了卷儿,书脊也渐渐散了架。
如今,我的电脑和移动硬盘里早早就有了全套的87版《红楼梦》视频,电子版《红楼梦》和同名越剧的经典唱段也进驻了手机。虽然未必能像张爱玲那样看熟了很多版本,稍微眼生点的字会自动蹦出来,但大观园各处的楹联和宝黛钗们的诗词,有不少随口能诵,幼时感觉十分生僻字典上也查不到只能跳过不读的那些字自然也都熟识了,比如妙玉那些珍稀茶具的名称——瓠匏斝、点犀盉……贾府的公子、小姐包括大小丫头们的名字,我也可以随口说出谁和谁是能合并同类项的,而谁和谁又都是有谐音或象征意义的。甚至,有一阵子我还发疯般地想要按书索骥,严格按照王熙凤所言试做一道茄鲞;雪水泡茶更是早就尝过了——那是因为收集梅花上的雪水,委实说说容易做做太难,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且烹雪水品佳茗。
毕业后,我回到故乡杭州从教,很快在一次剧协的活动中认识了周贤珍老师——87版《红楼梦》里王夫人的扮演者,遂结为忘年交。于是,听周老师忆述红楼剧组之当年轶事成了我莫大的享受,每次见面都要磨着她老人家说一说,不听不罢休。再然后,我还通过周老师的介绍,与87版的编剧周岭老师和老人家在剧中的“儿子”加了微信,可以时不时地向他们请益一二,端的非常享受。今年端午小长假期间,我因赶稿失了眠,便斜倚床头闲刷朋友圈,看到欧阳宝玉八日晚上发的“1987,我们的《红楼梦》:‘宝哥哥’欧阳奋强福州粉丝见面会”的照片,倍感温暖亲切,不由得会心一笑——但见榕城红迷无一白发翁媪,而早就霜染两鬓的宝哥哥在他们眼中却永远是当年荧屏上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正如邸瑞平老师借清人赵翼诗意所云,《红楼梦》这部奇书,真真是“到了千年不觉陈”的。已于去年7月4日远行的邸老师若看到欧阳宝玉的朋友圈,也仍然会发出她银铃般永远青春的笑声吧……
作者:郭梅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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