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编辑何锐(1943-2019)是文学评论家,对小说和诗歌都有深入研究。有人敬天,有人敬地,有人敬神,何锐尊敬的是文学事业。
在何锐先生打电话跟我约稿子之前,他没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他。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我的电话,深夜给我打电话时,口气像老熟人一样,上来就叫我庆邦,让我给他一个短篇。我纳闷:请问您是哪位?我是《山花》的何锐,刊物改版,现在由我来主编。哦,您是何主编。我正要对他说,我手上暂时没有短篇。我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却说:您的短篇安排在今年第七期。向我约稿子的编辑有一些,而像他这样提前对稿子所发的刊期做出安排,我还从没有经历过。我感谢他的信任,至于第几期嘛……?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何锐又重复了一遍第七期,就把电话挂了。
给我的印象,何锐的声音是低沉的,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苍老。然而他的口气是坚定的,有着不容置疑甚至是不由分说的力量。作为一个长期写作的作者,我的手不会离开小说。至于小说投向哪里,作者和刊物的选择是双向的,刊物选择作者,作者也有权选择刊物。我的小说,以前投给北京、上海的刊物和吉林的《作家》多一些,很少投给别的刊物。贵州的《山花》我听说过,却从没有给《山花》投过稿。既然新任主编何锐先生约稿如此恳切,那就投给他一篇试试吧。我给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是《小呀小姐姐》。如何锐所诺,小说果然发在《山花》1995年第七期,还是头条。复刊不久的《小说选刊》很快选载了这篇小说。
从这篇小说开始,我就与何锐建立了联系。之后我差不多每年都给他写小说,有时是一年一篇,多时是一年两篇。平日里,我们之间并不通电话,不客套,不废话。只要他夜里一打电话给我,必定又是向我要稿子,必定又说好发哪一期。我摸准了何锐的脾气,便不主动给他稿子。哪怕稿子写好了,我也先放着,等着他给我打电话。他打了电话,我才把稿子给他。说来我的有些做法显得不够合适,有时别的刊物退给我的稿子,我也给何锐留着,别的刊物不敢发,我也要看何锐敢不敢发。有一个短篇小说就是这样,北京的一家刊物把稿子退给我了,我就给了何锐。出于私心,我没有跟何锐说明,这篇稿子是一篇退稿。何锐得到稿子,二话不说,还是发在《山花》的头条位置。事实表明,何锐的眼光是厉害的,也是有勇气的。小说发表后,国内的小说选刊几乎都选载了这篇小说,小说还被翻译到了德国。不必隐瞒,这篇小说的题目叫《幸福票》。
后来何锐到北京,约一些作家朋友到贵州大厦聚会,喝酒,我们就认识了。听朋友介绍,何锐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对小说和诗歌都有深入研究,颇有建树。我们跟何锐说笑话:您让编辑约稿,您等着审稿就是了。您当着这么大的主编,还亲自出马约稿干什么!何锐一点儿都不笑,他说:编辑跟你们约,你们不写怎么办!所以,还是我自己约稿好一些。我们继续跟何锐开玩笑,说何主编,您为什么老是半夜打电话约稿,这是不是一种策略?这一次何锐笑了,但他否认有什么策略,只是说:我夜里不睡觉,你们也不能睡觉。给我的感觉,何锐对文学事业是热爱的,热爱到一种痴迷的程度。他不当主编则已,一当主编就要把《山花》编出一个样子来,让烂漫的“山花”开遍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有一种精神叫敬业精神,何锐先生是一位真正具有敬业精神的文学工作者。有人敬天,有人敬地,有人敬神,何锐尊敬的是文学事业。由于对文学事业的尊敬,他连带着对作家也尊敬起来。在何锐当主编期间,我一连在《山花》发了十好几篇小说,有我自己比较喜欢的《少男》、《红围巾》、《起塘》、《燕子》等等,编一本小说集都够了。
现在,野莽先生组织在《山花》发作品比较多的作家,每人编一本小说集,构成一套丛书,丛书的名字叫“锐眼撷花”。据主编这套书的野莽讲,何锐先生生前就有编这套书的愿望。这很好,我们正好以这套丛书纪念敬业的何锐先生,并向何锐先生致敬。
2019年5月22日于北京和平里
作者:刘庆邦
编辑:陈晨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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