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冯(冯骥才)第一次见面,是1980年夏季在北戴河海滩。当时我们文学讲习所的一群同学,游泳上岸后在沙滩上歇息。有人看见大冯和太太正在堤岸上散步,兴奋地朝他招手叫起来。他的个子那么高,面带微笑站在高处,而我们都穿着游泳衣游泳裤,头发湿答答,身上窣窣地往下掉沙子。记得我们先在沙滩的低处朝上“仰望”着他,后来走近他,自己都觉得怪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起来……这个场景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彼此的位置和距离,但也象征着后来我们之间持续几十年的那种“坦诚相见”的文学友谊,我一直视他为亦师亦友的知己。文学讲习所起自延安,至1957年总共办了四期就停了。一直到1980年才重新恢复,第五期文学讲习所荟萃了当时许多青年文学新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讲所更名为现在的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
大冯虽然长我几岁,但我们都是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我的短篇小说《爱的权利》和大冯的中篇小说《铺花的歧路》发表在1980年第二期《收获》杂志上。虽然在新时期文学那个阶段,我跟大冯差不多同时期“崭露锋芒”。但是我不敢说我们“共同走过”,因为大冯的“篮球腿”太长了,一迈腿就一大步。我只是他的一个追赶者,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却总也追不上。
记得1988年我们一起去加拿大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和一位加拿大老作家见面,事后他给我复述那位老作家的话,强调说那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讲故事是小说最基本的形态,这番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常常随口给我们讲一些小故事片段,如果写出来,都是精彩的短篇小说,因为大冯自己也是一个 “讲故事的人”。后来有一天,我和他为了日程安排“吵嘴”,在多伦多的大街上怄气,谁也不理谁,上海作家孙颙说我俩像小孩子一样。回国后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忘记了此事,又和好如初。每年三月全国“两会”期间,我们会相约去韩美林家聚会,大冯和美林都重情重义,对待朋友特别友善,所以参加聚会的人逐年扩大增加,到后来都挤不下了。如今回想起来,每年的那一天,真是难忘的幸福时光。
2014年大冯的《无处可逃》(即《冰河》)发表之初,我第一时间拜读了这部作品。相对后来的几部,第一部是比较个人化、生活化的叙事,但是在这些个体背后的时代大背景,大厦将倾之前的那种末世荒诞,让我看到了个人与历史的构成是一种什么样关系。当文化面临毁灭性的灾难时,是什么支撑了人的心灵世界?是那些经典文学和艺术作品输入给我们的真善美的养料,是作者对于艺术的挚爱与痴迷,使他有力气和勇气逃离冰河的严酷,去寻找远方的春天……我当时就感觉到了这部书的重量,它的诞生无论对于冯骥才先生本人,还是对于当代史,都具有非凡的价值。所以当《凌汛》《激流》《漩涡》相继发表,我是一路跟踪读下来的。第一部的切口并不大,越往里走,空间感越大、纵深感越强,到了《漩涡》,就成为中国当下现实的全景图,成为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回忆录。
大冯这四部大书太珍贵,带有某种抢救的意味。它的文学品质和史学哲思,不仅在文学史上,而且将在人类走向开放进步的历史上,留下鲜明而浓重的刻度。
大冯以他擅长的叙事技巧,以丰富的情感与绵密生动的细节,以近于苛刻的真实感和真实性,还原了中国四十年知识分子经历的心路历程。冰河、凌汛、激流、漩涡——极其形象而准确的水意象、河意象、海意象……背景、氛围、声音、色彩、气息……艰难的突围、跨越、挫败……大冯是一个非常感性的 “文学人”,文字里有一种温厚的品性,就像他宽待善待朋友那样。即使是犀利的揭露和批判,他也会用温和的语言方式表达。那些锋利的批判性和思想性,包藏在他庞大的躯体内,是他坚硬的骨骼。
很多朋友称大冯为“四驾马车”,而我常常觉得大冯就像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因为他有很多双手:写作的手、绘画的手、写书法的手、摆弄民间艺术品的巧手……这双手张开着很多手指,就像他手里的无数支笔:毛笔炭笔钢笔油笔铅笔中性笔水性笔蜡笔水彩笔粉笔……比如他写《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那样的纯文学小说、写《炮打双灯》那样的“通俗小说”、口述实录《一百个人的十年》、记述文化五十年“非虚构”四部曲、旅欧旅俄写下的大量优美的艺术散文……从虚构到非虚构,他几乎无所不能。他手里握着很多种笔,擅用各种文学体裁,擅长多种艺术表现形式。还有他为保护民间文艺、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做的大量工作、对文化建设的建言……他真的好像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能够看见人们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美。我去新疆游历,拍下石窟里精美的石像发给他,他马上就告诉我这尊石像的创作年代和风格承继。大冯不是“单筒望远镜”,而是一架广角镜、显微镜。就他的新作《单筒望远镜》而言,在他那个高于常人的制高点上,他用一只眼审视天津租界洋房的西化生活,另一只眼察看天津老城平房的市民生活,其实是一个“双视角”,就像评论家谢有顺所言:“看见的比想象更难。”
再说大冯的两条长腿。大冯曾多次游历欧美,崇仰欧洲艺术和西方文学,寻访艺术家故居、追问经典绘画的来历,如数家珍如痴如醉。他虽擅中国画,但审美趣味颇有西画的底蕴。他的一条腿迈向世界,迈向广阔的艺术空间;一条腿走向田野、走向中国的底层社会。他对中国古典艺术民间文化的痴迷,是建立在他对人类文化源流的研究之上的,所以他两条腿一开拔,就能到达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他既关注市井平民,比如 《神鞭》和《俗世奇人》,也写下了记录新时期知识界文学界思想激烈交锋的《凌汛》《激流》……他用很多只眼睛去观察、很多只手写作,同时用两条腿强健有力地行走。他既是一个写作者,又是一个行动者,两条腿一前一后左右开弓配合默契。我读《单筒望远镜》的时候就想,他在书中反复凝视的租界与老城,其实就是大冯本人艺术人生的缩影。亦中亦西、一雅一俗,互补互惠相得益彰。我们很多作家的文化背景,或乡村或都市,大多“单一”、“平面”,而大冯的文化构成,具有天然的丰富性多面性,在作家中是很难得的。
大冯还有一个“精神的肚子”和智慧的头脑。智慧的头脑指挥着他的千手千眼大长腿,而“精神的肚子”里,装的是不竭的文学才华、深厚的学养和艺术激情,更重要的,是他大半生坚守的民族良心。
如果说,我们今天这个世界是一个“俗世”的话,大冯就是一个不落俗的“俗世奇人”。
作者:张抗抗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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