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翻阅完订阅的几种报纸,总要再找一找有没有文章可以剪下保留。剪报的内容包罗万象,有留做讲课资料的事件背景,有读过一遍还想再读的文字,有生活小诀窍的介绍,有我很喜欢但又不太明白的植物、动物知识,还有美丽的绘画、摄影作品。剪报放在案头,时日不多就堆高了,我再做一番清理筛选,分门别类贴在本子上,“是阅读时刻的快乐和满足,是这会儿的触动和理解”(伍尔夫语),仿佛与有点相熟的朋友重逢,是很满足的过程。
剪报的习惯是姆妈教我养成的。说起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五十年前,在云南山寨插队当农民的日子里,除了收到家信,还有一件让我盼望和开心的事情,那便是中年乡邮员送来姆妈寄给我的剪报。“你妈对你太好了”,他每一次都用强调的语气说一样的话,递过一个或几个比拇指略粗的尺把长的纸卷。那时,邮路不畅是常有的事,他向我保证不弄丢这些不起眼的盖着宣传品戳印的纸卷。纸卷用裁开的深浅不同的褐色包装袋纸严严实实地紧裹着,两端也塞紧,上面是母亲端秀的字迹和贴得端端正正的一分、两分或三分的邮票。我仔细地撕开包装纸,姆妈裹得很当心,从不会把糨糊弄到报纸上。再小心地把大大小小的剪报展开,一下子抚不平,便反卷几下,用茶缸压一会儿,注明了日期和报刊名称的剪报们就服服帖帖地任我读了这张又读那张。
没有窗的土坯房里,扑在土坯木板搭起的桌子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熏红了我的眼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读了一卷又一卷姆妈的剪报。我数不清那是多少张剪报,集起来会是一座字纸的山峦。也算不清姆妈耗费了多少心力,从搜寻报章、挑选剪制到悉心包裹、跑邮局付邮。就连包裹的旧纸也靠姆妈费心积攒拼接各种包装纸,这些纸轻薄不费邮资,有破洞的姆妈都舍不得扔,贴一块“纸补丁”又可以再为我裹一个剪报纸卷。
读姆妈的剪报,是我插队岁月的奢侈享受。在急切而贪婪的阅读中,插秧薅秧割稻的腰酸背痛,缺柴少油无粮的困顿窘迫,“出身不好”的沮丧屈辱纷纷褪去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教科书文学作品都是禁忌,姆妈用“能找到的文字的东西”滋养着我的心灵。在精神和物质的荒漠中,姆妈为我提供的与文字的相遇,为我开启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生活在不安与担忧中的姆妈并不知道国家会发生什么变化,不知道我的前途究竟如何。但姆妈始终坚持我应该学一点文化知识。姆妈的剪报培养了初一尚未读完的我对文字的兴趣、阅读的嗜好,还有对色彩、光影的喜爱,更重要的是在经年对剪报的摩挲翻阅中形成了对知识的向往和崇敬。在黯淡的日子里,姆妈的剪报让我的精神世界“日益丰盈”。
一直到我走进大学的课堂,走上大学的讲台,我依然读着姆妈的剪报。
这是一本白底红字封面的 《红旗》,1977年第7期,一方报纸上剪下的题花“文学”二字贴在封面上做了分类标记,一侧我用红笔注明“小说散文诗歌游记”。剪报本已里外发黄,四角边缘磨损,剪报上姆妈的字迹依旧清晰——
《飞雪的春节》,作者何为,《文汇报》1980年2月16日。《湖北人聂华苓》,作者萧乾,《人民日报》1980年4月19日。《〈月季花〉序》,作者冰心,《光明日报》1980年9月14日。《洼地上的战役(梗概)》,《报刊文摘》1981年3月10日。《说迟了的话》,作者茹志鹃,《文汇报》1981年4月1日。《狄更斯,当代读者喜爱的小说家》,《参考消息》1981年9月23日。《为了母亲的微笑》,作者孙顒,《人民日报》1981年10月27日,姆妈在作者名字旁注明:师大中文系七七级。孙犁曹禺流沙河荒芜楼适夷端木蕻良袁鹰艾青刘再复柯蓝张长袁可嘉贾芝李泽厚王蒙严文井叶君健林海音林非巴金宗璞丁玲……
一个个文学史上掷地有声的名字,沉寂多年,重获新生;一篇篇言之有物情感充沛的美文,拓宽我的视野,激动我的心灵。那是一个万象更新的年代,那也是文学艺术激情绽放的年代。“他将永远生长在大地上,/也必然在历史上万世流芳,/大地将为他编织不朽的桂冠,/时代的风暴也无法把它冲刷消亡。”(《马克思青年时代诗选——查理大帝》《人民日报》1983年3月12日)
退休后的姆妈因腿病卧床多年,依旧每天翻阅书报。我回家,姆妈总递给我新做的剪报。姆妈还给她的学生做有关语文教学信息、经验的剪报,存下几份后再嘱我寄走。不似当年用旧纸卷成纸卷了,就用平信寄出。姆妈说他们工作忙碌,不一定看得到,寄给他们或许有点用。我想说现在资讯发达,学生大概已经读到了,话到嘴边赶紧咽回去。姆妈去世后,整理姆妈床头柜抽屉的药瓶药盒,找出多张宽窄大小不等的剪报,剪报的边缘不太整齐,姆妈的字迹也有些颤抖了,是最后的时光里姆妈勉力为学生做的。我很后悔没有及时寄出。
我的书桌上立着一帧姆妈89岁时的照片,姆妈整齐的短发,穿浅蓝灰衬衣,坐在靠背椅上,手持《文汇报》正笑吟吟看向我。
作者:赵文心
编辑:陈晨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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