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是忽冷忽热,瑞典就是如此,哪怕节令已到仲夏,一日里也可能从春到夏再到秋,气温在十五度至二十五度间升降。虽说不够暖,雷雨却如期而至了。往年的夏天,特别是到了七月和八月,差不多每天都会来几场雷雨。多在午后和午夜。这样的雨省却了浇花的劳作,雨后天晴,空气更清冽,绿更深。可对于闪电和打雷,我是心有余悸。
前些年住在乡下、岛上。房顶是有避雷针的。不过,乡下人家的杂物间里都有几只被雷电打坏的电话机,提醒人雷电的威力。很多时候,雷电是突然到来的,叫人猝不及防;其实电话机还是有响动,比通常的铃声短促。条件反射地接听,听不到人声。狐疑中搁下电话,雷已炸开。我好几次接听这天上的来电,在雷声里止不住后怕,更捺不住激动。下一次雷声前,还是愿意冒险尝试——仿佛接到了某种神秘讯息,虽然,它没有言语。
乡下地广人稀,到最近的邻居家也要开上两分钟的车。电闪雷鸣之际,心中深觉没有底气,何况听说过邻人的奇遇:玛替尔斯被家门口空地上的宿营者邀至房车内小聚。在那有限的空间里,他半依着小电冰箱喝一罐嘉士伯啤酒,突然看见光,自己裤管里冒出的火光,着了,着了!被抬上救护车。后来,每到雷雨天,玛替尔斯总有些腿疼、头疼,我弄不懂,他是果真如此,还是心理作用。
比玛替尔斯更不走运的是在大树下躲雨的一群牛,一头挨着一头,一块儿倒毙。这成了斯莫兰省报的重大新闻——这群牛的这一生,到最后也未必弄明白一桩事:树下不可躲雷雨。
搬家到瑞典的第三大城市马尔默后,我才彻底地从雷电隐忧中解脱出来——总觉得雷电是乡下人才必须担心的。在乡下时很是注意,雷雨天万不可在空旷的湖面和野草地上,也不能到大树底下。有邻人主妇分享她的经验:躲进汽车,躲进阳台,总之,挑相对更低矮处,而且,她会把受惊的孩子们搂抱在一块儿。
然而三天前,马尔默发出一级雷电警报。我可没把这警报当回事,以为这类信息对航海的人才有用。蹊跷的是,傍晚听到一种奇怪声响,比每个月初第一个周一演习的战争及重大灾难警报声短促许多,微弱许多。周一的那种警报是震耳欲聋的鸣笛,提醒市民在紧急状态发生时收听广播提示。关于雷电的鸣笛闻所未闻,大约根本就没有,可我又确实听到了什么。
次日浏览新闻,两个街区外,市中心的一桩公寓昨晚着火了。据报道,就在闪电后,雷声里,电视灭了,房子着了火。并无人员伤亡,住户全部得到疏散。然而,次日里烟也没有消,水还在洒,火还未完全扑灭。这真是摩登时代的丑闻和悲剧。在智能化的今天,马尔默竟还对付不了一道闪电!据说,那幢公寓自认个头矮,完全没安什么避雷装置:雷,一般总是找大高个子。
从网络图片看,那晚的闪电冷峻而肃穆,在厄勒海峡大桥上,在厄勒海峡的上空,几条树杈长满整个天空。雷神托尔,他君临了厄勒海峡!苍白的水面上苍白而精干的闪电。雷神在这个傍晚的装束采用内敛的银色,他那炙热的铁锤竟有冷冷的寒光。
到第三天,那幢失火大楼的顶部还在沙沙沙地不紧不慢地喷水。雷电会带来雨,可惜那天上的雨碰不着屋内的火。电缆走火引燃,外头雨再大也落不到屋内的火星上。
城里的人慌乱起来。有急于备份并转移自己的文件硬盘的;有考虑买保险箱的,保险箱不怕火;有翻出房屋保险合同查看细则的。平时,谁也不觉得火真会烧到眉毛,总以为失火是木结构老房子才会出的事,眼下则本能地盯上了自以为最性命攸关、牵肠挂肚的。我朝我那一架架的书看过去,不是金银细软,真有火警,实在带不走,也实在不是保险公司赔钱就真赔得了的——我从各国和各地大大小小的书房和书店里带来的书啊。
摩登时代的避雷法其实很多。而从前,从前的人怎么避雷呢。一说靠高高的树。比如橡树在距房子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矗立,是家族枝繁叶茂的象征。它高大而挺拔,可防风,可庇荫——就像祖先对后代所做的,它也是可以抵挡雷击的:哪怕多次被袭,伤痕累累,或干脆被掏出个空洞来,还在挺立,人根本猜不准,它还将站多久。
即便是雷电,也还是乡下的、旧时的,来得浪漫些、温情些。不似这城里的——那幢着火的公寓,底层看起来还实实在在,顶层已成了空架子。伤害和残骸,一览无余,直白而薄情。
2019年6月15日于马尔默
作者:王晔
编辑:陈晨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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