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随笔集《樗下随笔》二十多年前面世,有读者抱怨不认识书名的第一个字。这并不是故意要给别人添麻烦,盖因书中的文章都是在我家原来北京城里的住处写的,那个院子的角儿上确实有这么一棵学名叫做“樗”的树。樗就是臭椿。
却说我在这樗树下住了多少年了,也别无感想。后来读《庄子·逍遥游》,有一段话谈及此树,惠子对庄子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回答:“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们寻常人大约也只及得惠子的境界,若夫庄子则真正了得,一棵人人讨厌的臭椿也能说得那么美,以致不才如我平庸的起居也与“彷徨”“逍遥”联系在了一起,我在樗树下所写的平庸的小文章竟也显得(至少是自以为是)有点意思了。
我家这棵樗树生得很晚,当然不是有意栽种,它不知怎么从地里冒了出来,长得挺快,没几年已高过房顶。这种树不成材,就连虫子都不生;有人还曾特意叮嘱切勿在树下练气功,好在我们原本也不练气功。然而大概就在我写完这批文章后不久,有年夏天雨水特别大,竟然把它浇死了。入冬一阵大风,早已干枯的整个树冠都被刮到邻院去了。再过几年那里拆迁,一切均已无影无踪。
话说至此,真用得上“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那句老话,而接下来或许当云,人都这样,就更别提文字了。所以时隔多年《樗下随笔》得以重新出版,未必意味着可以对这本书今后的命运过度乐观。树与人皆有寿限,书籍亦然,对此作为作者所能做的,无非是写之前想清楚,写完了改仔细,尽心竭力而后已。然则往往事倍功半,而且如若方向不对,下的功夫越大反而越易于速朽。
《樗下随笔》是我的第一本随笔集,那会儿我在公司上班,工作很忙,只能偶尔在周末写上一篇,所以前后花了五年时间才完成。起手写时已经年过三十,回过头去看其中有些题目,诸如 “谈心境”、 “谈癖好”之类,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可以说少年心事多少有所遗留,尽管没有什么夸饰渲染。现在我想,年轻时候说年轻的话,年长时候说年长的话,都没有什么不应该,只要前者别太肆意,后者别太固执就是了,唯一可怕的是“秋行夏令”——这常被误会为“老当益壮”,好像很了不起,譬如有人就曾自诩“不失少年凌厉之气”,对此我不免看不顺眼,偶尔也忍不住写篇小文章给扎上一针,泄一点气,虽然此举足以显露我自己其实同样没有活到火候。 《论语·季氏》说: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我应该已经到了孔子讲的最后一段,却连前面一段还没有做好,说来只能深自惭愧。
我写《樗下随笔》之前,曾经写过十几年诗和小说,后来收手不干了,改写这种叫做随笔的东西,觉得路数应该有所不同,想了个说法叫“诗文有别”。后来读废名的《关于派别》,讲得更为精当,不能赞一词,这里再来抄录一遍:
“近人有以‘隔’与‘不隔’定诗之佳与不佳,此言论诗大约很有道理,若在散文恐不如此,散文之极致大约便是‘隔’,这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学不到的,到此已不是一般文章的意义,人又乌从而有心去学乎?”
所以我看那种时不时来点抒情、添点文采的文章,问题就在于 “不隔”,仿佛是想写的诗没有写完,随处泄露,在我看来那样还不如继续去写诗好了。这是我从起头写文章就已抱定的想法,自这本书迄于今,从未改变。当然人各有志,文无一律,上面的话只能用来约束自己,以及与二三同好互勉罢了。多年来承蒙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们鼓励帮助,形容的话就是多有培植之恩,无如还得抱歉地说自家实在只是樗材而已。
作者:止庵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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