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一些散文 “模样”的信,它们喜欢描写,尤抒情不已,用动人的细节,加上优雅的词句,虽然是一封封真信,但太不像信。又有不少作家,借用书信的“模样”写小说写散文。去掉头尾书信格式,正文就是个文学作品,似信而非,生活中的信通常不会这样写。其实是作家玩的写作技巧,诱导读者落入深信无疑的圈套。
周作人的散文名篇《乌篷船》也仿照了书信格式,台头、落款,以及书信必用的套语,一应俱全。袭用格式并不难,拟书信体的小说散文无不轻易地做到位了。而《乌篷船》非同一般,作者当作真实的私人信札下笔,正文的遣词造句,酷似平常信件,逼真得不能再真,很难不把它当成一封付邮的书信——
介绍“收信人”子荣去写信人家乡游览几处地方,本都是留有人文遗迹的名胜:相传黄帝铸镜于此的鉴湖、建设包公殿的贺家池、陆游留诗《游山西村》的壶觞、传说张岱啜饮禊泉的娄公埠……就不必说人人皆知的兰亭了。既然不给人做文章的感觉,便草草写了句:“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我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处处一带而过,何其简略,又口语似的本色。若在冰心的《寄小读者》笔下,哪一处都会放纵笔墨精描细述,信本不是那么写的。《乌篷船》作者完全进入写信人角色,连假设的琐屑末节,也认真遵照生活中正发生的情景。信尾说:“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川岛即章廷谦先生,周氏兄弟的朋友、浙江大同乡。据史料,此时川岛确在彼处,亦确要离开彼处。如果不借助“信”外知识,读者恐难疑其假。可它实在是一封假信,台头“子荣”正是落款的作者自己,生活里谁自己给自己写封信呢?
作者不肯草草带过的是游览的行具乌篷船,颇为它费了些笔墨,赛似说明书。他介绍,船分白篷、乌篷,乌篷船再分脚划和明瓦两种,明瓦又分四明瓦、三明瓦:“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大的篷高,可置一方桌四人玩麻将,小的篷低,仅容船底坐人,一叶扁舟。总共千把字的短文,这絮絮叨叨占去小一半篇幅。所以絮叨,在于引出:“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而且“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这几句是最“文学”的了——毕竟是文人书信,非出自 “引车卖浆者流”。文人之间,即使谈吐也总有点文的。
《乌篷船》写于一九二六年,其时军阀当道,邵飘萍、林白水相继殒命,进步文人纷纷南下,新文化运动跌入低谷。周氏兄弟分道,鲁迅社会责任感极强,与丑恶社会势不两立,“我以我血荐轩辕”;遁入“苦茶庵”吃苦茶的知堂,却深切体悟到世事艰险,人生态度取保存生命为第一要素,做起都市里的隐士来。兄弟俩人生态度悬殊,概而言之,斗士与隐士耳。手里的笔,长兄为经世致用,二弟仅用以自遣。一位穷却兼济天下,一位达而独善其身——其时知堂已大有社会名望。一位如地火,一位似古井。《乌篷船》恰是古井里一瓢,见证了知堂耽于闲适的心迹,多少有玩物丧志之嫌。
周作人与鲁迅俱是现代散文巨匠,知堂此路文章自成一格,于后人影响不小。比较两位文笔,学鲁迅大概稍稍容易,仿知堂就难了一点,当然都是就文字表述而言。没有的事,竟无中生有,虚拟出一封信,岂不无聊?不能说一点不。可无聊里别含寄寓。鲁迅的文章题旨鲜明显豁,知堂却委婉晦涩。大哥的意气有迹可寻,二弟的情怀似羚羊挂角。我的两位文友,均以追慕或研究周作人闻名学界。品味他俩文章,自当与鲁迅文风相去甚远,但与知堂亦难逼肖其神,“小同大异”也。原因盖“功夫在诗外”,他们哪里有周作人那时的那种心境。
记得某位很有建树的学者,早先曾经疑惑,《乌篷船》何以负如此盛名?后来一个休憩的傍晚,随手捡起知堂文集,偶然翻到这一篇,一口气读完,才咀嚼到作者深藏的意味。我想,只有在文学史家眼里,《乌篷船》才获得现在这么蜚声学界的地位。然而又想,能这般悠闲自乐的人不会很多,至少在可见的将来,它的读者数量还是远远不及乃兄。
作者:陈老萌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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