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向我诵杜甫《不见》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然后下问道:“杜甫说李白‘佯狂’,莫非李白平素的狂态是假的?且老杜于太白,向无间言,那该如何理解这里的‘佯狂’呢?”我思考之后,感觉这个问题难以一二言作答,似乎撰成小文以奉对友人比较好。
“狂”字,《说文》解释为“狾犬也”,今天说狂犬、疯狗。段玉裁注云:“假借之为人病之称。”所以古人云“狂”,多以为是疯癫之疾。《逍遥游》中接舆讲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肩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即以为接舆讲的是疯话。而让梁任公诵之堕泪的“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之诗,也源自“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崔豹《古今注》)直到鲁迅先生作《狂人日记》,仍是为一疯人写真。大概因为疯者必傻,唐代孔颖达疏释《诗》《书》,以及慧琳作《一切经音义》,又多以“愚”训“狂”。
查阅古今学者对杜诗的注释,此处或者不出注,或者承袭宋代赵次公的注:“箕子避纣而被发佯狂。唐新史载,白以永王璘之累,长流夜郎。会赦,还浔阳,坐事下狱。”又解释第三句云:“浔阳之狱,盖亦众人欲杀之证。”箕子大约是书上记录的第一个佯狂的人。他的故事,《论语》《天问》《史记》都有提及,汉人文章,也屡屡引之,都说箕子“被发佯狂”。把头发披散开来的“佯狂”,正是装疯卖傻之义。所以杜公是讲李白因先后遭逢流放和狱事,不得不假装癫狂,以求全身保命,故云“可哀”。(太白天才,人所共知,这时再扮傻,自是八月十五看花灯——晚矣,故只能装疯。)
装疯须毕肖,方为全身良方。明初名诗人袁凯,辞了朱元璋的官,每日把面粉做成狗矢状,暗置街衢,当众捡拾大嚼,这才免于追究。(戴冠《濯缨亭笔记》)其他不能降志辱身的文士,无论在官的还是辞官的,都不得其死,唯独袁凯蝼蚁一命,苟全于盛世。后来宁王欲反,唐伯虎思从府中逃归,沿袭故智,阳狂自处,至发露下体,这才被放归。(张萱《西园闻见录》)非得把自己搞成“吃屎狗”、“露阴癖”才能免难,佯狂至此,再无一丝半点尊严可言。李白真有过“装疯”的举动吗?史无明文。多半他拉不下脸面,吃不得屎,脱不得衣,所以终究一不免于流放,再不免于牢狱。佯狂堪哀,却不能彻底地疯了,疯到被遗忘,依然遭人憎恶与折磨,所失万千,所得几何?人生到此,情何以堪,更何况是千年一遇的天才。
《不见》一诗,自当依据赵注为正解。此外,似乎还可以别作一解。这一别解虽非本义,但未尝不能从现实和诗中引申而出。盖“狂”字很早就有了进取、放荡、傲慢的引申义。孔子屡言“吾党之小子狂简”(《论语·公冶长》)、“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后人云狂傲、狂放、疏狂、轻狂,莫不由此而来。后一句,梁代皇侃《论语义疏》引东晋江熙的解释说:“狂者知进而不知退,知取而不知与,狷者急狭,能有所不为,皆不中道也。然率其天真,不为伪也。季世浇薄,言与实违,背心以恶,时饰诈以夸物,是以录狂狷之一法也。”李白平日之狂,半出天性,在己本是天真自然,乡愿之辈却不能理解,便觉得是“佯狂”。
有天才,生命力强盛的人,往往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很是让喜欢整饬有序的园丁恼火。假如这天才还有远大的理想,有高尚的品格,那就更加不幸了。他称心而行,一言一动,无不光彩四射、磊落皎洁,可是下至蜩与学鸠,上到鸱鸮,以己度人,便会以“满腹机械”目之。(叶方恒形容顾炎武语。)《笑傲江湖》里面,天下英雄先是相信令狐冲结交匪类、玩弄女尼,后来又以为他窃取《辟邪剑谱》。金庸先生于世情可谓透彻。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稀罕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西晋李康《运命论》中的名言。又东晋虞预《会稽典录》,载文种遣吏谒奉范蠡,该吏回报说:“范蠡本国狂人,生有此病。”文种笑曰:“吾闻士有贤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张守节《史记正义》引)
李白醉不上船,让高力士脱靴、磨墨,风流如仙,可高力士会不会对玄宗说,这是佯狂自高、矫饰取誉?玄宗容不下写“不才明主弃”的孟浩然,自然也容不下“佯狂”的李白。天子不容,顺理成章,便是世人欲杀。
前文云太白之狂,半出天性,另一半恐怕便是应激于世事之狂。世中沉浊,世人昏恶,会刺激得狂人愈加狂傲。鲁迅先生在著名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阮籍、嵇康之徒,觉得曹操、司马懿们借礼教之名杀人,“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于是一天天狂起来,甚至狂成了魏晋风度的宗师。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进一步区分了嵇、阮。他说阮籍尚是“避世之狂”,不过借以免祸;而嵇康却是“忤世之狂,故以招祸”。“狂狷、狂傲,称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着袜然,宁刺人眼,且适己脚。既‘直性狭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尽之累’,‘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安望世之能见容而人之不相仇乎?”
若挪鲁迅、钱锺书的分析以解杜诗,那么“佯狂”是世人对李白的品目,“可哀”是杜公对太白的同情。人世容不下真正的天才,以至人人欲杀,而怜才者不过“乾坤一腐儒”,千载下读来,仍然令人酸楚泪落。而不论本义与别解,诗人“独怜才”的胸怀,都那么动人。每次沉郁中读杜甫的诗,都像经过严冬与春天重逢,这就是原因吧。
作者:刘摩诃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