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跑着吧,好像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放弃的理由了
周日,我有个半马要跑。
在那个周日之前,起码四五位好友,被我在很正经的对话中突然强行插入了这么一句。两成的确是炫耀的意思,看,半马哎,快夸赞一下我。剩下的八成,则是绝对的心虚。心里有这么个盘算:告诉越多的朋友,就越不容易弃赛,再怎么胆怯,毕竟脸面还是要守护一下的。没错,当我得知中签以后,第一反应就是,算了吧,我哪跑得了那么远。
半程马拉松,全长21.1公里,而我之前跑的最远的一次距离是10公里,翻翻记录,已经是四年前了。那时我还没有孩子,没有多出来的十斤脂肪,也没有人到中年的心态,跑步对我来说虽然不是人生中的必需品,倒也算是优哉游哉的乐趣。吃完晚饭稍作休息,换衣服换鞋,不用跟谁打招呼,走到楼下松松筋骨,出小区,逆着傍晚散步的人群向东开跑,数百米后顺路转向南。
热身不够的话,跑到这里就有了退意——喉头发紧,肋下隐痛,脚步和呼吸怎么也配合不到一起,还跑个什么呀,累。但稍稍坚持,沿着荫蔽如盖的绿化道爬坡而上到了一座名为新开河的桥上时,就没有中断的理由了。首先因为上坡爬完,前面是个平坦省力的下坡,依靠惯性也能跑完,另外河面虽然不算开阔,也有二三十米,沿河道在我目光所及的一侧,是郊区疏朗的矮房区,别无遮拦,夕阳余晖和云层的淡影交融,在西侧地平线上画出几笔橙黄至深紫的亮色,桥上有风,还能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看到待会儿返程时要路过的另一座桥。都能看得到回程了,还有什么理由原路折返呢?最主要的理由是,跑到桥上时,1.5公里已经抛在脑后,这时放弃,往回也仍有1.5公里。这是我选择路跑的最大理由,一旦跑出去,就没法随时调头,离家越远,越不舍得放弃。趁着下坡重新调整呼吸找找节奏,放慢速度等疼痛消失,项背微汗,在路的尽头转而向西,迎来少有人迹、路边野草长至齐腰高的两公里步行道,身体也调整好了状态,进入我最喜欢的一段路。
回想一下,我应该是喜欢跑步的,不然也不会一周两到三次,一次五公里地跑了近两年,也勉强敢在吃喝玩乐为主的兴趣爱好里添上慢跑一项。但是跑步的意义,却从来没有明确地浮现。跑步本来就是一项很孤独的运动,不需要对抗性的伙伴(比如羽毛球),也不需要陪伴性的伙伴(身边有人一起跑会觉得很妨碍节奏),孤独的人,才会喜欢沿着街头一边跑,一边琢磨为什么要跑,舒舒服服待在家里不是挺好。想着想着就开始乱瞟:灌木丛刚修剪过,谁修的?用灌木剪还是用电锯?转角的一排八重樱怎么还是一树花苞,气温不够,还是日子未到?载着个孩子的助动车从身边驶过,孩子回头看我一眼——不知是刷题辛苦,还是跑步辛苦?
最早开始跑步,除了要减肥、要自律的种种功利性的自我激励,最主要的,是盲从了一位前辈的话,据他所说,跑步时自己思路最为清晰,适合考虑所有重要事情,这才让平时一直思路不清的我萌生了念头。可真正跑了起来,才发现根本做不到,而是转身在“专职跑者、业余作家”村上春树那里找到了恰当的安慰——跑步很难说是思考的自由,却充满了空白的自由,你可以选择不去想什么,只享受由身体所驱动的满足感。对于跑步而言,动作是重复的机械的甚至枯燥自虐的,但如果你从中能攫取美妙之处,这种美妙几乎是你所独享,很少有人能完全替代你所体验到的。人生一世,多是在平庸中默默度过,有一种方式能帮你从平庸中发现乐趣,替代金钱和权力,以不具侵略性、也不会焦虑的方式带来简单的快乐,多好呀。
有了孩子以后,和任何与自己独处的时间一样,跑步渐渐成了一桩奢侈的事。不仅是时间,更是权利。许多亲友眼里,获取了为母的资格,交出去的似乎就是独立为人的资格。孩子成了你生而为人的标识和意义,离开了孩子,你的言行和思想就是可疑的,是不真实和刻意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当然,家人可以帮忙照顾,但与“为了工作不带孩子” “为了应酬不带孩子”相比,“为了跑步不带孩子”显然不具合理性,于是跑步这件事,渐渐后移着它在我生活中的必要性,直至基本消失。
然后有一次,朋友说,你很久没跑步了呀,一起报名啊,反正大概率报不上的。我说,好啊。
在一遍遍和朋友们说要去参赛的同时,我似乎取得了某种自我认可——怕什么呢,三小时完赛,走都能走完了。再说,时至如今,我仍能理解四年前的我,仍能理直气壮地为跑步辩白,这就足够了,不是么?
于是,做了几次短距离训练后,在那一个周日到来的时候,起了个大早,装备齐全,吃饱喝足,出发去跑步。五点多,高架上竟然已经有很多车,向着东边浅粉色的天际线一同驰去。有一辆始终在前面的黑色车最后竟然和我进了同一个停车场,也是去跑步的。车上下来一个比我年长一些的女子,一看彼此的速干衣,跑鞋,相视一笑。虽然是半程马拉松,主办方仍作了齐全的准备,从中山公园门口的长宁路开始封路,马路封闭而成的赛道上挤满各种颜色、各式装扮的人,在热情到聒噪的高音喇叭和健身教练感染力十足的带领下热身,一声枪响,便被后边人推搡着,开跑。这时要是头顶有个无人机,拍下的镜头一定是这样的:原本宁静的马路上,黑发的脑袋、戴各色鸭舌帽的脑袋,开闸一样流泻而出,脑袋下都是耸动着的肩膀,贴着肩膀摆动的手臂,以及一双双次第在肩膀下前后出现的腿,向着同一个方向挪动。
就这样跑过了几个路口,转而向南时,发现状态并不好。早起犯困,为了提高热量而塞饱的蛋糕像一团沉甸甸的浆糊梗在胃里,腿抬不起来,气也喘不上。好像每个人都比我快,超越时昂首挺胸,大幅跨步,让我格外生气,这是长跑,那么激动干嘛?为什么只有我跑那么慢?我开始留意每个路口封路的栏杆,哪里有豁口,从这里钻出去吧,怎么那么累,为什么要参加这么傻的比赛,不跑了,走回终点也就两公里。可是每个栏杆边上都站了执勤的民警,还有围观的路人,这么早放弃好像太丢人了,那么,下一个路口再看看吧。3公里、4公里,越跑越远了,现在放弃走回去要走一个小时,好远,要不打个车?啊,没带钱,车费也付不出,要不找路人借?会不会被当骗子?……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跑过了上海动物园,在这附近,看到了5公里的指示牌。
虽然速度依旧很慢,而且持续降速中,某种奇妙的轻松感却开始浮现——天气真好啊,不冷不热的,太阳也不烈,从云层中往地面摊开一层薄黄,路边的樟树有些微香气飘来,清爽、甘醇,若有若无地一缕缕绕在脸面上,和做成樟木箱后的浓香截然不同,地面那么干净,连落叶也很少看见,细腻的柏油路面连纹裂都很少看得到,路面并不硬,脚感很好。就这么跑着吧,好像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放弃的理由了,身体已经适应了缓慢的折磨,腿脚不那么沉了,两次鼻吸气,一次口呼气,配合四步,这节奏渐渐成了一种韵律,后来无聊了,就换成心里默念左右左,看到水站就喝一杯,郊游一样,不知不觉在友乐路看到了10公里路牌。
过了这块里程牌,前方就是未知了。我已经跑了一个小时又一刻钟,无法比拟四年前一小时内跑10公里的速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抬脚更低,步幅减小,上身斜前倾,跑了几步,竟然觉得很舒服,连之前积累的疲劳感也一扫而空,好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原来应该这样跑!我像那种快掉下悬崖却拿到武功秘籍的人一样,心里暗自得意,随即小幅加速,陆陆续续超过了好些人。这时,已经在回程的路线上,路边不再是郊野菜地和未开发区域的围墙,开始不断穿过住宅区。有社区阿姨挥舞丝巾、组着锣鼓队伍来为参赛者加油,也有不少被交通管制拦在一侧等了很久的人,埋怨无果后,索性津津有味看,嘴里喊着加油啊加油,喊完又问,什么时候能走啊我有事的呀。路边有两个男的举着手写的牌子,为家属鼓劲:张丽,距离你发朋友圈炫耀,还有五公里!
离终点越近,有一个念头升腾起来,会不会有人,在最后这一点路上放弃?不是因为跑不动,而是因为终点对他(她)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意义。既然口口声声说跑步的过程本身就是享受,那么最终到不到达终点,又有多大差别?想到王徽之雪夜访戴逵,行舟一夜,临到门口却折返而去,好像更能理解他的心境了。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没停。第一次跑那么长距离,倒不是说必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只是想看看,终点什么样?越过终点时,会是什么心情?就这样,好奇多于鼓舞,继续跑。被我超过的人,慢慢追了上来,跑着跑着开始走,又被我超了过去。新跑法带来的乐趣渐渐耗尽,因为没有持续锻炼,体能储备也开始吃紧,见到补给站,索性停下来大吃大喝,香蕉,小番茄,提子,能量棒,运动饮料,就这么一路举着,时不时塞一口。离终点越近,摄影师越多,如今每场赛事,都有少则数十个、多则上百位摄影师帮忙拍照,拍完陆续上传网上,自己可以按参赛号搜索,有看中的照片,支付合理费用就能下载。见到摄影师镜头转来,我赶紧调整一下动作摆个剪刀手微笑,提高点步速,过去以后,又很快恢复到慢腾腾的状态。实在跑不动就走一阵,感觉轻快些了再跑一阵,不知不觉跑回了公园,最终在一条两旁灌木丛高深,石板路蜿蜒曲折的小道尽头,迎来了终点。
结束了?走到公园里侧,靠着椅子拉伸的时候,我有点恍惚,跑到最后,大腿肌肉痉挛的感觉是有的,但不怎么疼,膝盖也在护膝保护下安然无恙,好像不是特别累,最主要的,似乎也没什么感觉特别开心的。领了完赛奖牌,和在终点等我的哥哥接上了头,坐在附近咖啡店的高脚凳上晒晒太阳,聊聊家常。前一刻的真实,和这一刻的真实,别无二致。
那么,跑步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依旧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多突破自我、证明自我的道理要讲。话说回来,花鸟鱼虫又有什么意义呢?管它呢。反正第三天,稍微恢复后,我又穿着跑鞋出门了。
作者:张滢莹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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