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的乡间小屋
去年,我的同事余斌先生应邀赴德国小城哥廷根访学,临行前问我附近哪里值得一去,我想也没想便推荐了魏玛。归来后,他写了一篇《魏玛访歌德不遇》,此文还被翻译成了德语,译者竟是林小发女士,她因首度翻译了《西游记》全本而在中国赢得了不小的名声。
文章一经发表,我便拜读了,余老师到底是文章老手,斐然成章。钦佩之余,不免有些嫉妒。何以如此呢?曾听德国朋友说过一个段子,大意是:一个文人去外地旅行,待上一个月,敢写一本书;住上一年,也就只能写出一篇文章了;长居个十年八载,就什么都写不出了。说起来,我也曾旅居德国有年,记忆中竟没有写过游记类的文字,多半是受了这句玩笑话的影响吧。别的地方不说,魏玛可是我常去的地方,竟然让余老师 “抢了先”,心里着实有些不服气。
大概回忆了一下,魏玛我去了超过十次了吧。这个城市莫不是真有什么魔力?当然有!我的专业是德语语言文学,对于我们这个行当而言,魏玛的地位不亚于麦加之于穆斯林。然而,我并不是喜欢崇拜名人的人,即便那是歌德待了大半生的地方,也未必值得我去上那么多回呀。原因其实很简单:陪游。
当然第一次除外。首度去魏玛是参加一次中德合办的学术会议,中方的团长就是前不久仙逝的张玉书先生,我们共同敬仰的学者。他刚辞世那几天,我不禁回想起与他在魏玛朝夕相处的日子。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初识魏玛竟然源于张先生的安排。张先生是中国德语文学研究的大家,是中文版《席勒文集》的主编,而席勒的最后十年也是在这座小城里度过的。会议地点被安排在魏玛,当然是有深意的。歌德晚年对中国文学发生了兴趣,在与艾克曼的对话中,有感而发,从而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中德学者聚首于此,商量艺文,岂不是恰如其分。会议间隙,团员们三两成群,分头在城里溜达。如同德国其他的小城一样,魏玛的老城也就巴掌大点地方。走着走着,就会遇上另一群人,大家相视一笑,如是者数遭。德国人一板一眼,会议日程安排很满,几天下来,也就是对这座城市有个大略了解。当然,晚宴上,张玉书老师如数家珍般地谈德国文学与魏玛的关系,一行人也乐得听他讲各种文学掌故,他仿佛穿越到了两百多年前。类似的情形,多年后我在南京的一家咖啡馆里也遭遇过。一位来自德国的汉学家兴致勃勃地跟我谈六朝的金陵,对眼前的现代化城市置若罔闻。
魏玛当时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也就是这样了,绝对算不上我最喜爱的德国城市。然而之后居然去了这么多次,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因为两度在哥廷根学习工作,不时有师长、朋友、学生来访。哥廷根是一座大学城,虽然名声在外,但就“旅游资源”而言,算不上丰厚。虽然我对城内外的名人故居、墓园颇为熟悉,但对于一般访客而言,这些地方算不上有特别的吸引力。除非像数学家兼诗人蔡天新这样的人,在他的眼中哥廷根处处皆“景点”。朋友提出要找个地方转转,最好是能够一日往返的。去哪儿呢?起初还真是颇费一番心思。哥廷根地处德国中部,按理说上下左右皆可去。但若是一日游,汉堡、柏林、德累斯顿、科隆、慕尼黑,哪儿都不合适。于是剩下的选项无非是一些有特色的小城镇,这些名字不报也罢,说了大家未必听说过。带了朋友过去玩儿,都说不错,然而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就景观而言,甲地与乙地并无太大差别,关键在于这些城市多多少少缺了点儿“故事”。
说起这个,南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历经战乱,除了明城墙、孝陵还有民国时代的那些遗存,这座城市的“景点”未必比得上临近的苏杭,更不用说北京、西安了。虽然“晋代衣冠成古丘”、“潮打空城寂寞回”,但那么多的“金陵怀古”诗词足以让这座城市凭借说不完的“故事”吸引着游人。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魏玛,这难道不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城市么?于是有了第一次陪游魏玛之行,回来后,朋友赞不绝口。受了激励,我一次次地领队东行,屡试不爽,结果总是皆大欢喜。何以如此呢?我也不免自问。思来想去,终有所悟。与南京一样,魏玛是德国重要的“记忆之场”。十多年前,魏玛被欧盟选为“欧洲文化之都”,与此大有关系。
在歌德去魏玛上任前,这里还只是德国众多诸侯国之一,相比德意志土地上的普鲁士、萨克森这些临近的大国,实在算不上什么,就连汉堡这样的自由市也未必把魏玛这样的小公国放在眼里。虽则当红作家维兰德已定居于此,公爵母亲阿玛利亚的沙龙也办得有声有色,但距离“文化之都”还差得远。虽然不能说,歌德凭借一人之力将魏玛这座内地小城变成了德意志重要的文化中心。但他的到来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座城市的文化生态,他也像磁石一样,生前身后吸引了众多杰出人士的到来:赫尔德、席勒、李斯特、瓦格纳……
从十八到十九世纪,魏玛经历了所谓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其作为德意志文化的象征地位俨然已经形成。于是一战之后,重生的德国在这里制定了历史上第一部民主宪法,而由这部宪法赋予了合法性的国家则被历史学家称之为魏玛共和国。于是魏玛的历史定位不再仅具有文化意味,而是被赋予了政治定义。二战结束后,德国一分为二,位于东德境内的魏玛也不时被选为重要活动的主办地,意思很明显,拥有了魏玛,就继承了“文化正统”。两德统一后,魏玛是首批获得重点资助的城市,短短十多年,街道、建筑整饬一新,文保单位也修旧如旧,其意图远不是开发旅游业那么简单。
当然我如此频繁地造访,倒还真是为了陪人旅游。与职业导游不同,我没有固定的导游词和路线,而是看菜下饭。如果是对德国历史不甚了了的客人,我会先带着他去公爵府邸游览,说些宫廷文化里的八卦故事。然后参观歌德故居,介绍一下这位大文豪,说说他的情感经历,三言两语介绍一下他的作品,然后逛逛街景,买买东西。记得有一回,路过一家商店的橱窗,里面的名牌商品打折,客人临时取消了预订行程,于是我瞬间由导游变成拎包人。除了游客外,本地的消费力有限,老城核心圈之外的商铺是颇为萧条的。四五年前那次去,发现主街上那家我钟爱的旧书店也不见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迈森瓷器专卖店,颇令人不快。有几回,我在城里过夜,游客离开之后的城市空荡荡的。我在东部见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形,相较之下,西边同样规模的小城市,夜生活要热闹许多。
若是遇着对德国文化有一般兴趣的朋友,歌德故居里自然是要多待一些时间的,除了他的生平和作品,也不妨讲讲他的色彩学、矿物学的研究。在散步去歌德乡间小别墅的路上,再跟朋友聊聊歌德在魏玛的憋屈和郁闷,以及他何以总是找机会逃离此地。虽然没有像海涅在《哈尔茨山游记》里爱恨交加地挖苦哥廷根,但歌德对魏玛的感情也大致如此吧。以我的一般体会,熟人中对德国音乐的认识要大于德国文学。所以舍弃席勒故居转而去李斯特故居看看,或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这所公寓是由大公夫人索菲亚布置的,十分舒适。李斯特其余时间在罗马和布达佩斯,只有夏季居于此,传艺给众多的年轻钢琴家。为了纪念他,魏玛的音乐学院自上世纪中期起就以李斯特命名。别看是小城市,这里还藏着另一所高校——包豪斯大学,世界现代设计的发源地。有一回一位建筑师朋友点名要让我带他去那里看看,但也只是发思古之幽情罢了,毕竟一时风云际会之所早已物是人非。纳粹政权对德国最大的伤害之一就是逼走了一大批知识和文化精英,作为记忆之场的魏玛心知肚明。
好几回,我是带着学生来这里访古的,按照当下时髦的话来说,也可以说是“第二课堂”。作为导游,我不必担心“游客”中途提出更改行程的“非分”要求,毕竟学生对老师还是心存敬畏的。但与一般的客人朋友不同,学生们,尤其是那些学霸可不会把你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导游词”可不能张嘴就来,须得事事有来历。除了歌德故居,席勒的故居也是一定要去的。两处间隔不过几分钟步行的路程,走在今天的平整的路面上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当年,遇到不好的天气,路面泥泞,加上路上令人掩鼻的牲畜粪便,步行可没有那么轻松。所以即便是几箭之地,往来乃至书信往来也要靠车马。除非是固定时间的沙龙,体面人之间的见面都是提前由下人递信约好,届时马车接送。歌德与“绯闻女友”施泰因夫人家相距更近,却也不是随便串门的。要让学生们知晓类似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对于他们了解作家作品之外的文化场域还是很有帮助的。正如到了固定的合影景点——魏玛剧院的歌德席勒雕像前,不妨让他们给这座雕塑作品“找茬”,然后再揭晓谜底:现实中身高差距十公分的两位文豪被雕塑家弄成了一般高矮,为的是体现他们在文学史地位上的“比肩而立”,这里体现了艺术的真实。赫尔德曾经执掌的圣彼得和保罗教堂,浴火重生的安娜·阿玛利亚图书馆,还有托马斯·曼小说《绿蒂在魏玛》里的主要场景大象酒店等等,当然也是应该带学生们去走马观花看看的。类似的行程一般都会选在春夏季风和日暖的日子,一路行,一路讲着“故”事,“风乎舞雩,咏而归”。在不同的陪游中,这是最快乐的。
一次又一次的探访,让我越来越亲近魏玛,但绝不敢说对它越来越了解。小城里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还有一些角落未曾踏足。最近一次去小城在大约半年前,听说新的包豪斯博物馆即将落成,这或许会成为我下一次去魏玛的缘由吧。
作者:钦文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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