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称云间的松江,看满天繁星辉映江河流水,浸润历史沧桑的往怀故事便会穿越时空,渐次苏醒,与我们交换着人的情感,交换着文化积淀,交换着岁月波光。往事悠悠,当那些与松江超果寺一览楼相关的人和事浮现的时候,感怀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追远怀想中既有天边的云霞,又见之于无情的风雨。
一、超果寺一览楼
古刹钟声,悠远震荡,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地敲醒了岁月的记忆。原位于今松江一中操场北边的超果寺,始建于唐咸通十五年(874),初名长寿寺,北宋治平年间改称超果寺。佛门讲因果,恶有恶果,善得善果,“超果”大凡是修行之人所向往的一种至高境界。元末,超果寺毁于兵火,明洪武年间重建。时至清代,超果寺不仅是松江府城中的第一大寺,而且是江南名寺之一。据悉,该寺拥有殿堂僧屋五千余间,山门在今南门外的铁路之南。寺中古木参天殿堂林立,有鸳鸯殿、蛇王殿、东方殿、西方殿,有真如堂、长庚堂、圆悟堂、绿筠堂、西华堂、法华堂、莲花堂、远香堂、西隐堂等。可谓楼堂阁祠亭等应有尽有。
据《云间杂识》载,超果寺建有四贤祠,并记“松郡四贤为张季鹰、陆士衡、陆士龙、顾野王,向无专祀。陆文定公创建四贤祠于超果寺,张王屋又建祠于神山崇真院侧,岁两祀之,亦是胜事。”笔者至今对典出“莼鲈之思”的张翰为何列为“松郡四贤”的理由未得深解。因为在吴地中,松江古为“南吴”,李延罡《南吴旧话录》所说的就是松江往事。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人。按照《广阳杂记》的说法,“苏州东吴也”。要么是南吴和东吴同为吴地之故,或者是张翰的文化影响力曾深刻影响松江,故为《松江府志》列传人物。
《张翰帖》唐·欧阳询
松郡四贤祠由陆文定始建,“陆文定公”系明代华亭人陆树声,字与吉,号平原,曾任礼部尚书。陆公高寿,97岁病故后追赠太子太保,谥文定。他是松江董其昌的恩师,而董其昌又是其延聘至家中教子陆彦章的老师。总之,一生爱才的陆树声,门生盈门,兵部尚书袁可立和礼部尚书董其昌皆是其得意门生。所以,四贤祠由明代陆文定公创建于超果寺中,以祀张翰、陆机、陆云、顾野王,世代受香火供奉。此举令人感叹这座江南名刹的人文底蕴非同一般。
话说历史上驾临松江府城的皇帝唯康熙帝也。康熙四十四年(1705)和四十六年(1707),康熙帝两次巡幸松江府城超果寺,并赐题“虹光胜迹”、“台宗阐教”匾额。清代唐天泰写过一首《瑞光井》的诗,此井在超果寺西庑下。诗云:“东海走金鳗,盈盈古井寒。佛光隐不见,空自倚栏看。”相传北宋太平兴国中,僧庆依奉钱王宫中观音像来云间,像舒祥光如虹,得此井名。超果寺的佛光,千载观照,但时至民国之初,风雨侵蚀的超果寺堂殿几乎无存,惟一览楼安然存世。
超果寺后进中有一座面积约400平方米的楼阁式建筑,高约15米,此楼便是“一览楼”。据史料记载,超果寺中古有“见远亭”,与“一览楼”同抒登高望远之胸臆。明天启末年(1627),一览楼因长年失修,摇摇欲坠。就楼而论,当时松江府城中除高16米的府署谯楼亦即清代改称的“云间第一楼”外,数它最高。如果说府署谯楼是一地政治中心象征,那么承载芸芸众生心灵祈愿的超果寺一览楼,则是高耸一方的祈福象征。古代松江信佛的人很多,唐经幢和松江五塔皆为佛教建筑,以及元、明时华亭县寺庙数以百计,僧侣千计,说明佛教对于松江的影响已与民俗深度交融。
明正德《松江府志》卷之四记风俗云:“原泽沃衍,有鱼稻海盐之富,富贾辐辏,故其俗多;有康僧会、船子、夹山之遗踪,故尚佛;有金山、柘湖之灵迹,故信鬼神、好淫祀;有三甲、五甲之风,故或号难理。其所由来远矣。”上述历史记载,客观反映了松江府风俗的一些方面。因此,超果寺一览楼将倾未倾,有惊无险。松郡士绅、商贾和百姓群众纷纷捐助修缮一览楼。由于资金充足,修葺后的一览楼,高大倍于从前。
超果寺铜佛像
解放前后出生的当地人,应对一览楼有些印象。那是一座面阔五开间,外为两层飞檐,内有一层佛殿,楼上周边有一圈栏杆,可登临回游观览的雄伟建筑。此楼正中悬挂一匾,上书“一览楼”三个大字,楼内有一尊用香樟木雕刻、高达楼顶的千手观音佛像。据《松江县志》记:1959年“大炼钢铁”时,楼被拆毁,樟木佛像也被劈碎,投入“炼钢”。一览楼对面约30米处有一尊观音铜像高约2米,为明代遗物,也在1959年被敲碎,送进了废品收购站。看到县志上的这段记述,心,隐隐作痛。
二、故事飘逸的一览楼
地处长江三角洲东南部、古“冈身”以西的松江,虽是长三角地区成陆较早的地方,但地势地平,古为太湖泻洪走廊。所以,松江历史上以水患为最,如明永乐元年(1403),苏、松大水。三月,六月朔雨,10月不止,高原水数尺,洼地积丈余。史载“苏松赋税甲天下”。明代苏州、松江府发大水,关乎漕粮赋税之国家经济命脉,故而惊动了朝廷。明成祖命人将历代治理太湖水患方略汇成《水利集》,赐赠夏元吉。明永乐二年(1404),户部尚书夏元吉奉圣命来华亭赈灾。
夏元吉赴松郡治水,标本兼治,走出了一步形成黄浦江新水系的治本好棋。夏元吉考察了吴淞江下游淤塞严重情形,对今松金青三地水壅滞留,围湖而导致水路受阻等情况了然于胸后,又听取了包括叶宗行等人在内的治水良策,不失时机地上奏《苏松水利疏》。正是在他的英明决策下,始有“黄浦夺淞”水系新变化,并有了日后上海繁荣发展受益无穷的黄金水道黄浦江。一日,来华亭赈灾的夏元吉,步入超果寺,登上一览楼,留下了《登一览楼并序》云:“永乐甲申,予奉命发廪赈亭民,假馆超果西轩。乘暇携虚中法师,爇百和香,登一览楼,辟窗远眺,三泖九峰,举在目睫,真云间第一境也!”序文后便是诗句了,夏元吉由衷发出以下感叹:“我爱云间第一山,登临直倚最高阑。”
游松江,赏风景,听故事,是一种轻松的享受。笔者曾相闻一则明代松江董其昌写“一”字遇仙的民间故事。据说书法者喜欢大写的汉字,而笔画越少的汉字越难书尽其妙。书法疏宕俊秀、飘逸若仙的董其昌,就曾在超果寺方丈请其题书匾额“一览楼”时犯难了。须知,这“一”字匾阔,“览”字狭长,“楼”字四方,后面两个字董其昌一挥而就,唯这个“一”字,连写三遍,不如人意。“董公莫愁,‘一’字何难,看我的。”一旁观者中挤出一位衣衫褴褛、脚穿草鞋、走路一瘸一拐的乞丐,此人脱下草鞋,先在墨盘中一蘸,然后在纸上唰地一拖,一个潇洒遒劲的“一”字跃然纸面。董其昌看得发愣时,乞丐已飘然而去。民间传说此人乃唐八仙中的“铁拐李”是也。
“危楼樽酒赋蒹葭,南望潇湘水一涯。云麓半函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霞。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河山待女娲。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这首七言律诗,是明松江府华亭县人陈子龙,字卧子,号大樽,九月九重阳日登超果寺一览楼所作诗篇,诗名为《九日登一览楼》。由陈子龙的行迹推知,这首诗很可能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的重阳节。读此诗,读出了男儿虽有报国志,却壮志难酬、壮心不已的英雄情怀。这首诗的背后,有着厚重的历史背景。话说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清军入关后,北京失陷,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身亡。这年的五月十五日,崇祯帝从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明崇祯十年进士的松江陈子龙,在悲叹中看到了希望,匆匆启程赴南京就任兵部给事中一职。
为拯救大明于危亡之际,陈子龙倾其所学智慧,向南明王朝献计献策。他撰写了多篇疏文,如《自强之策疏》、《直陈祸乱之源疏》、《通敌实出权宜疏》、《恢复有机疏》等。在陈子龙的上疏中,不仅有请练水师,加强江防的内容,而且有拳拳之心的热切期盼,如上疏弘光帝云:“陛下当励勾践卧薪之怀,坚齐侯不饮之志,而群工庶尹,皆当砥砺锋锷,奋发志意,克诘戎兵,修我戈戟,弋大风于殽函,射天狼于蓟北,然后扫地以答穹苍,清宫而迎大驾,乃为正也。”
当时,明朝在南方的军队尚有五十万人,而清廷在北方的政治统治地位尚未巩固,尤其是南方士民抗清复明同仇敌忾,斗志昂扬。如果弘光帝能纳良言良策并从我做起,励勾践卧薪尝胆之志,则能感召将士,鼓舞斗志。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像陈子龙希望的那样。中国历史上曾有三个南渡王朝,东晋,南宋,弘光。前两个王朝存世一百多年,而南京弘光政权存在时日之短暂,前后仅有一年。公元1645年五月,南京失陷,福王“乘小轿,衣蓝袍,首披包头,油扇障面”,在南京向清军请降,结果仍就是咔嚓一刀,一命呜呼。后世评说,弘光帝若能采纳陈子龙、史可法等忠良将士之言,恢复大明江山并非没有可能,退一步说,像南宋那样,划江而治,至少能延续大明拥有半壁江山的历史命运。
史载,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后,昏庸荒淫,朝廷上下忙着征歌选色,不问政事的弘光帝每天热衷于饮酒戏女,寻欢作乐。当时朝中大臣在国难当头之时仍忙于党争,勾心斗角,排除异己。正因如此,加速了南明小朝廷快速走向灭亡。赴南京任职的陈子龙,目睹病入膏肓的南明王朝,彻底失望了。他痛心疾首,上疏直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复旧物。今人国门再旬也;人情泄沓,无异昇平,清歌漏屋之中,痛饮焚屋之内,臣不知其所终!”陈子龙愤而辞职归家。
三、一览楼上几多愁
顺治三年(1646)重阳节辞归在乡的陈子龙,在一览楼上遥望远方,借“蒹葭”之喻,悲怀明朝江山,山河破碎。他希望奇迹出现,等待女娲补天;他感叹自己白白学得了“屠龙之技”,如今却壮志难酬,束手无策。虽说世事风云莫测,但生为大明人,死亦为鬼雄的陈子龙赤胆忠心不变;他的宝剑在跳跃,闪烁冰冷的寒光。全诗的最后一句“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最见英雄本色。
的确,回乡后的陈子龙并未因南明王朝昏庸短命而丧失其应有的斗志,而是不改誓死抗清复明之初衷,由名士、志士、转而成为浴血疆场的战士。他与夏允彝、徐孚远、沈犹龙等一起领导松江地区的抗清起义斗争,结营泖湖中,召募舟师,号“振武军”并任监军。清顺治四年(1647),陈子龙不幸被捕,清军用船押解其至松江府城,途中趁守卒懈怠,奋跃入水,自沉殉国。
陈子龙自沉殉国于松江跨塘桥下,亦即云间第一桥下。老市河流水声声,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卧子投江处”,行人欲断魂。陈子龙自沉后,遗体顺流飘去,后由门人找回安葬于松江广富林。陈子龙去世后一百多年,终于等到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清廷追谥其为“忠裕”。此后,先前被封杀的陈子龙遗作得以重见天日,辑为《陈忠裕公全集》三十卷行世。如今,陈子龙墓和纪念馆,已为广富林文化遗址园中一景。在此咏叹李商隐《锦瑟》中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感怀昨夜星辰昨夜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施蛰存《唐诗百话》感言:"明代是唐代复兴时期,从前后七子到陈子龙、钱谦益、吴梅村,都有李商隐的影响"。
后世评说,这位享誉“明诗殿军”的英才,“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其《自强之策疏》,可以看作是与贾谊《治安策》、诸葛亮《隆中对》相比的文字。记得陈子龙二十五岁生日时写过以下诗句:“击剑读书何所求,壮心日月横九州。”再读他的《九日登一览楼》诗尾之句:“剑锋腾踏绕霜花”,深感陈子龙的心中一直充满英雄豪情。走笔至此,感叹历史因记录而历久弥新,英雄因书写而永胜人心。我们为冠古之才陈子龙而自豪,更为他所拥有的忠贞不二的风骨情操而歌唱。这便是由松江陈子龙谱写并最终被朝廷追谥为“忠裕”的一曲经久回荡在云间的历史颂歌。
作者:尹军
编辑:孙欣祺
来源:人文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