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丝网版画) 谢应云
这件泡泡纱连衣裙,白底上布满了玫红色的花蕾,枝叶是黑色块黑线条连缀起来的。腰带两端呈蝴蝶翅膀状,环过来系上,就是一只蝴蝶。这是我记忆中第一件华服。那年夏天我六岁,穿着这套新衣裙,背着一只家里自制的绣花小书包,顶着一头刚烫好的卷发,妈妈领着我去小学校报名。妈说,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师见了才喜欢。
说起来我母亲还真有点自说自话,我们那时要满七周岁才能入学,可妈的想法是,说我已经识得不少字,人也长得不矮,可以上学了,所以带着我去碰碰运气。
校长听了母亲的要求,为难地说,年龄不到啊,名额也都满了。最后当然是白忙活。谁知下学期刚开学,校长却托人带信让我妈去一次,原来是有个学生转学走了,空出个位置,后来我就当了这个班的插班生。母亲大喜过望,认为这正是她把我打扮得漂亮了,校长才想起我来的。
入学后,我依然被母亲打扮得与众不同,绒线裙呀,小大衣呀,各式皮鞋呀,时髦得很。妈还认为多给我做些新衣不浪费,因为我是老大,以后可以给妹妹穿。但我在班却遭到了冷遇,小朋友躲着我,不跟我玩。现在想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大多是不喜欢“异类”的。学校里多数都是工农子弟,大家都穿得普通,有的还穿着上面好几个哥哥姐姐们穿下来的旧衣裳。因为孤独,我有时就赖在家里不肯上学。后来妈妈知道了原因,就让裁缝给我做了一些普通样式的衣裤,如中式的对襟衫,没有背带的大脚裤等。
我进中学时,学雷锋运动正如火如荼,生活中更是提倡艰苦朴素,衣服上如果有补丁,不会觉得寒碜,倒是觉得很“雷锋”。 我开始个子拔长,妈说,我穿不下的衣裳你现在可以穿了。有一次,妈找出一件深玫红的衬衫,小尖领,腰间打了褶子收了腰,前襟是一排排布包纽,又找出一条黑绸裙。妈说这两样搭起来不难看。见我犹豫,妈又说这都是旧的,你怕什么啦?于是我在一个星期天,去学校出黑板报时,穿了这一套。不料我们的语文老师见了我说,呀,你这套衣裳真好看!我脸红了,但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六十年代中后期,草绿色的军便服流行开来了。我也想有一件,我妈却说,你豆芽菜样的人,套在身上像啥样?后来她请裁缝用毛蓝布给我做了一件“青年装”。青年装比军便装简洁,直领,三个贴袋。当时在女青年中也时兴的。那年我十四岁,穿了这件青年装,觉得自己已进入青年行列,周围伙伴们也很羡慕。
不久“上山下乡”开始,我因有病,被批准留在本市待业。那时街上贴有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每每见到,便坐立不安——不吃闲饭,总该找点什么事做做吧。
想到家里有台缝纫机,于是我买了一本裁剪书,按照书上指点自学起裁缝来。当有一天捧着一条做好的裤子送到母亲面前时,妈乐坏了,连说好好好,自会自便当!那时布票紧张,我后来还学会了套裁,能省下布料,这让妈更高兴。记忆中,七十年代,曾给自己做的几件衬衫和一条百褶裙,特别下工夫。一件白衬衫,我别出心裁,用黑白相间的条纹布,斜裁成滚条,镶嵌在领子边缘,门襟两侧、袖口、袋口处。我穿着这件衬衫,梳着两条长辫子,口袋里揣着一本当时的热门书《哥达纲领批判》,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摄影师直夸这件衬衫漂亮。
淡蓝色的“的确凉”面料有点透,但褶子叠成三层,就不透了。百褶裙难弄的是褶子多,要候分候寸计算好,布料的接缝处还要藏在褶子里。那时没有电熨斗,只有烙铁,烙铁放在炉火上烧,温度高不得低不得,全凭自己感觉。记得褶子全部熨烫好,裙子完工,我闷头苦干了一整天。后来去参加我老师的一个画展开幕式,我上身穿了一件同色同料也自己动手弄出点花样的衬衫,下面就穿了这条百褶裙。不久老师画了一幅《蓝衣女子》,说是我这套衣裙给了他创作灵感。现在想起,七十年代人们的审美观念,已悄悄地起了变化,譬如我,衣服想别致一点,弄出点花样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八十年代初,国门打开,人们的审美观念也开始与世界接轨,服装色彩不再是黑白蓝灰军绿色一统天下,各式服装流行起来。先是西装成了人们的新宠,除西装外,夹克衫、运动衫、花格子衬衫、蝙蝠衫、棒针衫、牛仔裤、小包裤、喇叭裤、踏脚裤、直筒裤等轮番登场。这期间我倒也没怎么赶时髦,只是,猛然间见到传统的蓝印花布重新露脸,竟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它。
我喜欢它清清爽爽青白两色带着乡土气的质朴,更喜欢蜡染扎染工艺呈现出纹样的一派天真自然味。我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家工艺品商店里,买下一段段当艺术品出售的各式蓝花布,又在云南丽江大街小巷里觅到了当地特色的蓝印土布。之后我用它们缝制成各式衣衫裙装,穿戴起来走在路上,难免有点招摇过市的感觉,这在当时也算是领风气之先。有一次我在一家星级酒店刚入座,侍者过来竟用日语与我对话,他以为我是日本人了。因为改革开放后,也时有日本女子,穿着蓝印花布式的和服来中国访游。
经过八十年代花样百出的服装变革,九十年代的服装似乎已变不出什么特别的样式了,即使有些变化的,也是各领风骚不多久,人们也不那么紧跟着某种样式转了。我已人到中年,各方面都忙了起来,不再肯花时间踩缝纫机了,也舍不得多花时间打扮自己,对穿着这件事就随便起来。我教美术课,时时同笔墨颜料打交道,一件工作服蓝大褂整天套在身上。有一天我在学校走廊里,迎面过来一个初二男生,我熟悉这张脸。他叫住我,小声说,老师,我跟你说句话,你穿这衣服,说好听点像艺术家,说难听点像要饭的……听此话,我顿时傻眼,再瞅瞅自己,身上的蓝大褂沾染了斑斑驳驳各式颜料,确实也脏兮兮的。我愣了片刻,回了他一句:艺术家就是讨饭的!心里却想,这小子太大胆,明天给你颜色看。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在镜子前忙。出门时,我头发盘得高高的,脚蹬一双麻编的高跟鞋,上穿一件黑缎拉链夹克衫,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套衫的几何图纹。下面是一条割绒面料的长筒裙,深藏青的底色,映出图案各种艳色来,分外显眼。这套行头,自己也觉得很是惊艳。到了学校,赶上早自修时间,我径直跑向那个初二男生的班级,推开教室门,朝里张望了一下,教室里顿时一片“嗬”声,猜想那位男生脑筋还在转弯,我即离去。这事,很多年后我常笑话自己——什么心态哪!
二十一世纪,人们对穿衣着装的态度更加放松自由,不管你穿成啥样,大家完全见怪不怪。但是新世纪了,人们对衣料的质地,对服饰的品牌,似乎有了觉醒般的重视和追求。新千年有一天,我闲逛一家服装公司,见模特身上一件衬衫,眼球立马吸牢。营业员说独此一件,因是进口面料,价格不菲,这价位是我当年小半个月的工资。我犹豫着,最后还是不忍放手。过后觉得,当初这笔钱花得不冤枉。
这是件长袖衬衫,蓝白相间的纹样,活泼泼流水般的线条随意交错缠绕。和尚领,暗纽,过肩打褶,腰略收,袖子和下摆都宽松。款式简洁,不怎么时尚,也不老套。衣料很美妙,虽轻质薄料,但不透不皱,且有真丝般的下垂感,洗了还不用熨烫,最关键是穿在身上比棉麻的还透气。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料,以后再也未见此种面料的衣裳。这件衬衫我穿了近二十年还在穿,料子也不显衰相。为此常感叹,什么叫经典。
值得一提的还有旗袍,八十年代复出,作为时装,至今方兴未艾。如今既是大小舞台女人们走秀的引领,更成为她们出席各类喜庆活动的首选华服,只要你身材体态够标准。五年前,我在一家貌不惊人的小店,看到一件丝麻料的长衫,那倒真似一件“汉服”。大气,简洁,宽松。偏襟交叠,中间腰带一系。买下这件衣,也可算是我对复古潮的呼应了。夏天坐在屋内电脑前,穿上它,顿觉凉爽静气生,文思也伴着来。
岁月不舍昼夜,人渐渐变老。如今的我,择衣越来越趋于平淡,舒适得体为首要。有些陈年旧衣,因为价值所在,我还在穿。多数虽处理掉了,但对它们的记忆仍鲜活。在我看来,每一件留过你体温的衣裳,它们见证过你一段段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也留下了时代变迁的印记,是值得人记忆的。因为记忆不灭,人才会感知到生命和历史的厚度。
作者:徐慧芬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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