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治,字颖侯,号蔚芝,晚号茹经,近代著名学者。唐文治先生在晚清时一度官至农工商部左侍郎兼署理尚书,后退出政坛,专力于教育,所创办的无锡国专天下知名。
唐氏文集《茹经堂文集》内容丰富,其中关系晚清史实者甚多,以唐先生的身份、履历和学养,值得治晚清史者留意。今以《记和硕庆亲王事》一文为例。
和硕庆亲王奕劻,乾隆皇帝第十七子和硕庆亲王永璘之孙,在宗室中支派较疏,因此直至光绪二十年,才得以晋封为亲王。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奕劻入值军机处,至此掌握晚清政柄近十载。但其人口碑不佳,“庸碌而又好货”,这是清人笔记中几乎一致的评价。
曾经因庚子年“勤王”而深受慈禧太后宠信的岑春煊向来瞧不起奕劻,屡于入对时面劾奕劻“贪庸”。其自著的《乐斋漫笔》记录了主臣二人一段让人绝倒的对话:
慈禧云:“汝说奕劻贪,有何凭证?”岑对曰:“纳贿之事,惟恐不密,一予一受,岂肯以凭据示人?”……太后言:“奕劻太老实,是上人的当。”岑云:“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之当自解?此人不去,纪纲何由整饬?”
慈禧欲调停岑春煊与奕劻之关系,因问其到京后曾谒庆王否,岑对曰“未尝”。慈禧说:“尔等同受倚任,为朝廷办事,宜和衷共济,何不往谒一谈?”岑曰:“彼处例索门包,臣无钱备此。纵有钱,亦不能作如此用也。”岑春煊过于直白的话让慈禧倍感尴尬,只得乱以他语而罢。
去庆王府拜见,都得向门丁奉上“门包”,人言籍籍,奕劻也挺不住了,亲自写了一个帖子,严禁收门包云云。但实际如何呢?据《凌宵一士随笔》所记:某官员外任江西提学使,去王府两次拜谒均未能见到庆王,以为可能碰巧赶上其无暇,第三次再往,王府的守门人乃向他暗示需要送门包。这位官员指壁间所粘帖曰:“王爷既有谕,吾何敢送门包?”门丁笑眯眯地说:“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大人您这个钱,可是不能省。”
如果说以上记载都是传言,未足尽信,那么《施肇基早年回忆录》中所记就是铁证如山了。
施肇基入民国后是有名的外交家,于清末初入外务部任职,曾赴庆王府表示感谢,他在回忆录中记下了这次拜见:
余得(外务部)右丞时,初次见庆王,送贽敬二千两,门包双份,各十六两,一给男仆,一给女仆。此在当日,已为极薄之礼仪。此份贽金,余本不愿送。唐少老(即时为外务部左侍郎、后来曾任民国总理的唐绍仪)告余,庆王开支甚大,老境艰难,内廷对之诸多需索,难以应付,余之送礼,在得缺之后,非同贿赂,且为数甚少,当时丞参上行走且有送至一万两者。余乃勉强为之。“贽敬”系以红包先置于袖内,在临行辞出之前,取出放于桌上,曰:“为王爷备赏。”王爷则曰“千万不可”。然后辞出。
唐绍仪宽解施肇基,得缺之后再送礼,不算贿赂云云,当然无法自圆其说,但他的一番话也透露了两条重要信息:一是奕劻收红包的价码:得到部级衙门左丞、右丞、参议等缺,可能需要白银一万两;二是奕劻其实也并非处于“食物链”的最高端,连他自己也经常要被内廷的大太监们勒索……
这样一个人物,位置又偏偏这么高,盖棺定论遂成为难题。可能正因为不好下笔,所以《清史稿》为奕劻作传,居然只有一份履历,而不见一字褒贬。
相比之下,唐文治先生《记和硕庆亲王事》一文则迥异流俗。
唐文中有一段话显然是极为经意之笔,唐氏曰:
“晚近以来,是非不明,其号为清流者,毛举细端,罔知大体,辄曰某也弱,或曰某也贪,乃究其事实,则又不能办一事,而弱与贪有十百倍者,乃转置之不论不议之列。人心日益迷谬,而用人者亦颠倒敷衍,万事掣肘,而莫知其由。”
自居清流之位,或因派系相争,对实际负责实际办事之人紧盯琐细,动辄吹毛索瘢多方掣肘,这的确是晚清政坛的一种风气。
唐文发了这番感叹之后,列出了奕劻的优点,即“达时务”、“识大体”。
唐文治在晚清官场上与奕劻多有接触,又一度跟随奕劻之子载振出访英国,据其文中所记,由于唐文治视力欠佳,在奕劻面前报告事宜,常常为看不清相关文书中的内容而苦恼,奕劻就每次将文书高举,用手指明相关之处,让其看清楚后再回话。
一个进入暮年的重臣,对一个年轻属员如此谦和,难怪唐文治有知遇之感了。他推倒流俗之见,对奕劻做出“达时务”、“识大体”的评价,也需要放到这一语境中考察。
但揆诸史实,说奕劻“达时务”、“识大体”并非完全是唐文治个人的谀词。有两件大事可以证明,一是慈禧在百日维新之后欲废光绪,当时权贵几乎是一边倒,而平日对慈禧唯唯诺诺的奕劻却敢批其逆鳞;二是义和团起,满大臣几乎尽阿慈禧之所好,奕劻却能保持清醒,实为难得。
如果对晚清史料多所披览,就会发现奕劻操守不谨、才具欠佳都是事实,但其人却另有一个突出优点即不颟顸。唯其不颟顸,所以还能够容纳善类、顺应大势。在奕劻那样重要的位置上,只要不颟顸,其负面作用自然就小得多了。唐文治先生熟谙晚清史实,还对一个平庸的奕劻多恕词,意味可谓深长。
作者:黄波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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