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我们早早吃过饭,开始准备提篮。提篮里,摞了一个又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卤脊肉、卤猪肝,还有蚕豆丸子——准确地说,应该是蚕豆饼。头天黄昏从地里摘回来的鲜蚕豆,剥出蚕豆芯子,在石臼里舂碎,和上面粉、小茴香、切成条的五花肉,团成饼状,在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此外,还有一壶茶,茶杯;一壶酒,酒杯。哦,自然还少不了纸钱,少不了香烛。有几年,还会有一挂红封皮的鞭炮。妈挽了提篮出门,没走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说,拿镰刀锄头了吗?
为什么要拿镰刀锄头?因为阿公坟边长了一大蓬刺花,比人还要高,几乎遮没坟头。刺花开满花,也布满刺,根茎深扎进墓穴,挖是挖不断根的,只能清除地面上的部分。年年岁岁,这蓬刺花被铲除了,总还能蓬勃地生长起来,根部也越来越粗壮,想要彻底铲除,是不可能了。在施甸,这是很常见的野花,听妈说,叫野藿香。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做五色梅。挺文雅的名字,和它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不相匹配。
再次出门,弟弟提镰刀在手,阿爸扛锄头在肩,我则空着两只手,跑在最前面。妈又回头,问奶奶,真不一起去?奶奶说,不去了,我在家里献献就得了。奶奶所说的 “献献”,就是端着一托盘菜蔬,在大院子里祭奠,泼一碗浆水饭,同时叽里咕噜说些话。说些什么话呢?无非是让阿公保佑全家吧。奶奶一起去上过坟么?此时努力搜寻记忆,实在没找到奶奶坐在坟边的印迹。更多的记忆是,她就那么背着手,站在大院子里,目送我们出门。
走出家门不多远,水沟边一棵柳树。我手脚并用,猿猴似的攀爬上去,折断几条嫩枝,扔到树下。我总记得弟弟仰起脸接柳枝的样子,光洒落他脸上,柳叶的影子也洒落他脸上。柳叶浓密,碧绿,柔软,抱在胸前,气息青涩。我们很快给柳枝各各派了用场,粗壮的,留着待会儿插到坟头;细柔的,弯成一个圈儿,孙悟空的紧箍似的,稳稳地套在头顶。此刻回想,感觉那柳枝仍梗着头皮、柳叶仍擦着额头,忍不住要晃一晃脑袋。
再往前走,路道变得开阔。
不时遇见人。问一声,去献坟?答一声,去献坟。问一声,你们也去献坟?答一声,也去献坟。问的答的,皆不停下脚步。路上行人不少,欲断魂的几乎没有。春日阳光清亮,每个走着的人,都是一身轻松。四面山野空旷,不时听见鞭炮声响,循声望去,腾起一团白烟。白烟底下,必有一座坟头。
去往阿公安身的坟山,要么穿过隔壁村田坝心,要么穿过横沟头继续往东。后一条路,要开阔得多。我们往往走的是这一条路。穿过横沟头,两眼清爽,天上地下一片平坦。
清明真是清的,明的。
明的是光,是水;清的是天,是风。风行水上,光照天下。
天底下万物生长,娇嫩的柳枝,战栗的麦芒,怀胎的油菜,知名不知名的杂草们,嘁嘁嚓嚓,窸窸窣窣,在我们身边发出细碎的温柔的声音。
我们已经离开大路,走在了田埂上。两条杂草掩映的田埂间,一条窄窄的小水沟,泰半为杂草遮覆——因了水汽的缘故吧,即便太阳升得高高的了,草杈上仍挂着露珠。初看只是一条无足道的小水沟,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清浅的水流里,不时闪过一条条脊背灰黑的鲫鱼,更为特别的是,水底的软泥上,躺着一条一条小拇指大小的泥鳅,人来了,兀自躺着,受享太阳的光和热,偶尔吐出一个泡泡。泡泡忽忽悠悠上升,在水面爆开,发出轻得听不见的声音,激起一点儿微末的涟漪。
这么看着,听着,我们走到滚石山脚下了。
山上树少草稀,山坡开垦成梯地,一层一层往上,和山脚的坝区一样,种了油菜,种了大麦,但种种作物,都比坝区的成熟早一些。清明时节,山坡上大麦已经黄熟了,有的甚至已经收割。新的旧的上百座坟头,散落在这大麦和油菜间,显得颇为热闹。
隔着老远,我们一眼就能认出阿公的坟头。
山上的坟多是青色,阿公的坟却是赭红色的。宛如一座小小的宫殿,背靠东北,朝向西南,有屋瓦,有立柱,柱前各有一只石狮。左边是公狮,右边是正和幼狮戏耍的母狮。公狮侧后方的立石上雕一条凤,母狮侧后方的立石上雕一条龙,龙凤相向,向着一副对联,对联当中,方是大理石碑。碑上正中一行大字,“显考/妣老大/孺人甫永文/李仕英之寿基”,两侧还有不少小字,其中有我们这些小辈的名字。这样式,一看便知是一坟双穴,也就是说,上面是一座坟,底下是两个穴。
阿公在我六岁那年,早早占了左边的墓穴,三十年来,右边的墓穴一直空着。但我们都知道,终有一天,奶奶会进到那空间里。只是,碑上的名字多少有些别扭。奶奶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李元英”,怎么写成李仕英了呢?村里不少老人也喊奶奶李仕英。碑文刻好了,奶奶才说,自己叫李元英。问为什么大家又叫你李仕英呢?奶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错了就错了吧,碑就这么立着。一个错误的名字,在等待一个正确的人。
照例是一阵忙碌,铲除坟周的杂草,拔掉坟前的小麦或油菜,偶尔还得拔掉去年秋天遗留的玉米茎秆。当然,最重头的工作,是清理坟西的野藿香。野藿香如预料中,葳蕤蓊郁,繁花灿烂,蝴蝶翩跹,闹热非凡。我们站着看,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顶。好几次,我迅速爬上坟顶,低下头来,才能看到它的全貌。同时,也看到了脚下的坟顶。日晒雨淋,经年累月,石头雕成的屋檐已然由赭红转为黯黑。
又是砍,又是挖,还得提防刺,好一阵子,一大蓬吵吵嚷嚷的野藿香,彻底萎顿在地,几只蝴蝶,默默流连。我在野藿香左近,插下几根粗大的柳枝,心想,明年会不会在这儿看到几棵柳树?可想而知,这愿望从未实现过。
阿公的坟头,恍若一个野人,剃了头发刮了胡子,露出清爽的面目来了。
我们这才在坟前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一盘一盘摆下卤脊肉、卤猪肝,还有蚕豆丸子,此外,还有一壶茶,茶杯;一壶酒,酒杯。妈忙着点燃纸钱,点着香烛,嘴里像奶奶那样,念念有词。你瞧瞧,两个孙子来看你了,妈说。又让我们跪下磕头。我们跪下,磕头,一个两个三个。这时候,阿爸走到一边,手捏烟头,别过脸,点燃了鞭炮。声响巨大,硝烟弥漫。山野愈发显得空旷,太阳光也愈发显得耀眼。
最大一声爆响后,忽然,天地归于平静。
我们在坟前席地而坐,背对坟头,面朝西方。目之所及,是整个施甸坝。天高地广,胸臆开阔。我们一面喝酒吃肉,一面说些闲话。生死之事,自然是谈话的主题。常常感叹,奶奶病病歪歪,却一直活得好好的;阿公身体那么好,不到七十就没了。
阿公过世那年,我刚上学前班。关于阿公的事,能记住的已经很少。其中一件,是妈好几次说起的。说有一次我和阿公到村里人家做客,她和我说,不能自己搛菜,想吃什么菜,就踩一下阿公的脚,让阿公搛给我。做客回来后,阿公很纳闷,问妈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顿饭踩了他几十脚?那天下雨,阿公被踩得两脚泥。
我记得更多的,是和阿公上山挖松根。然而,具体的情境却忘了,只在脑海里,留下了一些星光的影子,晨曦的影子,松林的影子,风的影子,鸟的影子。
阿公殁后好多年,我到邻村买东西,还被人问,你是不是甫永文的孙子?我说是,他们便如见了熟人,说以前你阿公如何如何。这如何如何,是我从未听说过的。阿公的人生,我竟是从旁人口中零星听来的。而今呢,已经好多年没人再和我提起阿公的名字了。死亡,终于把一个人的身体带走后,把他的故事也带走了。
死后会怎样?我是早早就不相信鬼神的。但我又愿意相信,阿公就在身边。我们带的酒肉,阿公吃得到;我们说的话,阿公听得见。我们离开后呢?阿公也会像我们这样,眺望整个施甸坝吧?天清地朗,万物生长,即便只是看着,听着,也是好的。如果能这样,死,并非一件不可接受的事。然而,我又隐约而坚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死,是一片荒漠,一片虚无,是从此什么也不是,从此和这世界毫无关系。
最早意识到生的短暂,死的恒久,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及至十多岁,二十多岁,每每念及,总觉得“活着”虚妄极了。天地万物,皆和我有关,终究却是和我无关的。
世界终将远离,而我独留此地……
忽然,起风了。
烧化的纸钱随风而起,颠簸浮荡,迤逦而去。
我们急忙起身,收拾杯盘,放进提篮。窸窸窣窣,嘁嘁嚓嚓,细碎的温柔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很快充盈天地之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如是说。不过,那时我只知蝴蝶,不知庄子,而蝴蝶们,早已散去。幸好有这风,有这万物的声音,再次把我从 “虚妄”的渊薮拽出。春日正好,好好活着。收拾好东西下山,我们走到世界里去。
作者:甫跃辉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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