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关中从戎西上,在陇地待了30多个春秋。年届花甲,行将退休,按说应当回返故乡。想不到老伴年逾半百时患上糖尿病,到处求医问药,人还是一天天消瘦,进出医院,虚弱得连矮矮的出租车也爬不进去。她望着故乡的方向潸然流泪:“我母亲在世时活了50岁,看这样儿,我得随母亲去了。”随军时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女人,难道就这样收局么?
一天,有朋友自青岛来(友人从青海的部队转业后去了青岛),看到我们家这样个景况,建议道:“让嫂子跟我去青岛海边住住看。这里海拔高,青岛不上二三米,换个环境,或许能好些。”老伴成了这样,我也只好“病笃乱投医”了。没料想人一进青岛,久治难愈的病情当即好转。我感到惊异,询问医学专家,他回答:“这不奇怪,许多糖尿病到了海边就自行消失。海边负氧离子多嘛,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老伴在青岛住了些时日,从电话里称赞青岛是个好地方,提出在那里定居。那位领她去青岛的朋友又说可以帮助买到价格相宜的住房,按揭之外,首付几万元即可。我思量,人活一口气,为了老伴的身体,孤注一掷罢。
我是即将退休之人,与老伴分居于兰州、青岛,一儿一女为军人,部队在陕西,一家人撒豆成兵,分布在陇海线上。老伴住了段时间,从电话里发牢骚:“你就忍心将我一个人扔在大海边吗!”她的意思,女儿业已成家,得设法将儿子调到青岛来。我反应迟钝,当初只考虑她的病情,咋就没想到病人身边得有人照料才是。
儿子正在西安一家军事院校上学,他向从青岛来的几位海军学友探问情况,学友们一个劲摇头:青岛是个风光绮丽的好地方,你爸是个文职干部,实话实说,你这事呀,咋看也是难于上青天。劝劝你妈吧,别再给你爸出难题了。
那时我正在编辑解放军文艺大系散文卷。北京有位作者,散文写得棒,他多年前曾在青岛的海军潜艇学院待过。抱着试探性的心理,我要通了他的电话:“你在青岛还有没有熟悉的朋友?我想将儿子调过去,得找人牵个线儿。”他沉吟片刻,答应试试看。过了段时日,他即电话回复:“老杨啊,我是南京人,离开青岛时间长了,只联系到一个尚在青岛的朋友,是北海舰队下属一个单位的副主任。我已经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你记下电话,可直接与他进行联系。”我记下电话,他又特意嘱咐,“这属于很难办的事情。下一步的路子艰巨着哩。”
电话上要通了青岛那位副主任,他问了问我家的具体情况,让我先将儿子的简历寄过去。寄儿子简历时,我将自己新出的散文集也附上一册。封寄之时,自己心里先发怵:现在谁还看这些玩意儿呢?秀才人情,会不会让人家反感?迟疑了片刻,一横心还是寄出了。想不到一周之后,那位副主任即来了电话:你儿子在部队表现可以,研究之后,我们同意接收,商调函将很快发出。喜出望外,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忙问副主任,你那里在兰州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跑腿,我会尽力而为。
其实,行将退休的一个文职人员,能跑什么腿呢?说了这话,自己都觉得害臊。副主任沉吟片刻,随便问道:“宝鸡市的某部队,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我30年前入伍,就在这个部队。”“你能不能给我寻找一册这个部队的军史?因为我那早已过世的父亲,是华东二级战斗英雄,这是他的老部队。我们家原籍安徽,想留个纪念。”
我找到宝鸡部队的一位朋友,朋友回说军史没有富余的了,只能将有关资料复印一份,径寄青岛。
夜里躺在床上,月光斜照着我,我觉得事情太神奇了:我入伍初到宝鸡,临时来队探亲的妻子带着儿女,女儿四岁半,坐在床边有滋有味地啃甘蔗,儿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之今日,儿子之调动,恰巧就遇上这样一位与宝鸡有点瓜葛的副主任呢?
儿子之商调已有眉目之际,正在西安政治学院读研究生的女儿,被学校派往豫鲁一线为函授生辅导讲课,抵达青岛时,北海舰队接待,她正好见到了这位副主任,当面表示我们家的衷心感谢。一起用餐时,副主任对我女儿说道:“你是军事院校的研究生,毕业之后想不想到我们海军来呀?来了后你们全家团聚于青岛,‘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不是更好吗。”将女儿也从陕西调过来,这是我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呀,女儿一时非常激动,不好回答。副主任笑了:“这事不急,你可以从容考虑。再说,各部队都在重视人才,那边放不放行,也是一道难题哩。”
西北部队早有规定,为保留人才,研究生调动事宜需经政治部研究才能决定。女儿的商调函到了之后,我给组织上打了个报告,组织上是这样考虑的:这位研究生面临毕业分配,她原先所在的西安陆军学院已不再招生,这意味着在校的教师将有重大调整;而其父又面临退休,鉴于其家庭的具体情况,作为特例,准其调离。就这样,2003年“八一”建军节前夕,女儿赴青岛海军部队报到去了。
青岛日报社一位当过兵的文友找我(他不知晓我仍在兰州),将电话打到青岛新家,是女儿接的电话。他听女儿说自己也调过来了,便禁不住一声慨叹:“你们家东迁五千余里,居然将儿女都调进了我们青岛——你的这个老爸呀,可真是太厉害了。”
女儿将朋友之感叹传给了我,我不以为然。与其说我“厉害”,不如说我的老伴命大。她从关中农村进入兰州,养过鸡,当过建筑工,在幼儿园里当过阿姨,后来带几个人创办军人服务社,栉风沐雨,长年奔波,很能吃苦,部队见其成绩突出,接收其入党,并记三等功以资鼓励。至于我本人,实在是无能之辈。侍弄文学,在创作室里学历最高,因为业绩平平,级别却最低。老天有眼,怜悯我老伴不幸,便在关键性的大节上暗相眷顾,默然地施惠于我们这个小家……天地之间,终不乏正人、好人,命运之神,就是凭仗这些人之手,来显示它潜在的权威与意图的。
曾有外地的朋友问我:你当了一辈子兵,难道还相信命运吗?
孙犁老人在《记邹明》里有一句深长的叹息:“人不信命,可乎!”孙犁所谓的“命”,是“命运”的简称。面对茫不可知的未来时,“听天由命”无疑是消极、被动的,不可取的。我于晚年,更深层的体会是:
“命”者,将自己的生命摆在正道上,严格省视自己,勤恳谨慎行事,善念存心,长为他人着想,只有这样,上天才能合理、适当地进行“运”作,这大概就是“命运”之真谛。
苍天在上,大道低回。一个人如果脱离开做人的正常轨道,只认得“名利”与“奔竞”,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命运也不会去眷顾他的。
作者:杨闻宇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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